火焰的气味还粘在鼻腔里，混着焦糊、灰烬、以及某种更深层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士道和赛希儿站在南甲町边缘相对完好的街道上，看着远处的消防车灯光在夜色中闪烁，看着救援人员的身影在废墟间穿梭。
五分钟。
距离幼年折纸离开，距离折织消散，距离新生的“无名折织”被留在邻界……只过去了五分钟。
但感觉像是过了五年。
“……接下来，怎么办？”
赛希儿轻声问。她解除了〈空间巨龙〉的部分装甲，酒红色的紧身作战服在路灯下泛着微光。脸上还沾着黑灰，紫色的眼眸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面对这种超越常理的时间悖论和因果循环，连她这个前SSS的魔术师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士道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右手手背上，隐约还能看到金色的时间纹路——刻刻帝留下的印记。左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抱着那个新生折织时的触感。
轻得像羽毛。
冷得像冰。
然后，他抬起头。
茶色和金色的异色瞳里，刚才那种近乎崩溃的沉重感，正在被某种更坚定的东西取代。
“我要改变。”
他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
“改变……什么？”赛希儿看向他。
“这个糟糕的世界。”士道握紧拳头，“折纸不该承受那种绝望。折织不该成为那种循环的牺牲品。”
“可是我们刚才已经试过了——”赛希儿的声音里带着无力感，“我们亲眼看到，历史是‘固定’的。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只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那就成为‘改变历史’的那部分。”
士道打断她。
他转过头，看向赛希儿，眼神锐利得让她微微一怔。
“13说，我们只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她没说——我们不能成为‘关键’的那部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士道深吸一口气，“既然我们已经在这个时间点了，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看，在‘历史允许的范围内’，找到那个‘可以改变的节点’？”
赛希儿张了张嘴，想反驳，但话卡在喉咙里。
因为她看到士道的眼神。
不是那种盲目的、热血上头的冲动。
而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意。
这个少年，刚刚亲眼见证了最残酷的因果闭环，目睹了同伴的死亡和新生，承受了无法言说的无力感。
但他没有崩溃。
没有放弃。
反而……更坚定了。
“你……想到了什么办法？”赛希儿最终问。
“还不确定。”士道摇头，“但首先——”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四周。
夜色渐深，但盛夏的热气还没完全散去。远处，五河家的方向，还能看到灯火通明。
赛希儿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的，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个很淡的弧度。
“不过，在开始你的‘改变世界大计’之前……”
“嗯？”
“我想去看看。”赛希儿说，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奇怪的光彩，“小时候的士道。刚才只看到你救小折纸的样子，还没好好看看你小时候和家人在一起的样子呢。”
“诶？！”士道脸一红，“为、为什么突然要看那个——”
“因为很可爱啊！”赛希儿理所当然地说，“刚才那个小士道，软乎乎的，脸捏起来手感一定很好——”
“别用那种形容小动物的说法！”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做，去看看吧？你家在哪里来着？还是那栋红屋顶的房子？”
士道拗不过她——或者说，他自己其实也有点……想去看看。
看看五年前的家。
看看那是时候的父母。
“好吧……”他最终妥协，“但绝对不能被发现。这个时代的‘我’可能还在外面找琴里，但万一撞见就麻烦了。”
“知道啦知道啦～”
两人离开小巷，朝着五河家的方向走去。
夏日的午后，即便经历了火灾，远处的天空依旧湛蓝得刺眼。蝉鸣声从没停过，热浪让眼前的景象都微微扭曲。
但就在他们转过一个街角，距离五河家还有两条街的时候——
赛希儿突然停下了脚步。
一股熟悉的、却又带着微妙差异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从他们头顶上空传来。
很近。
非常近。
“上面……！”赛希儿猛地抬头。
士道也仰起脸。
然后，他看到了。
夜风吹过高楼的边缘，带起些许尘埃。
在这栋尚未完全竣工的大楼顶层，一个身影静静站立着。
黑色的长发没有扎成标志性的双马尾，而是柔顺地披散在肩上，发间别着一个装饰着深红色蔷薇的发箍。她穿着一身以黑色为主调、点缀着蕾丝和荷叶边的衬衫与长裙，裙摆随着夜风微微摆动。
最具特色的，是她的左眼——戴着一个纯白色的医用眼罩，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只眼睛。
但右眼，那只猩红色的眼眸，此刻正饶有兴致地俯视着下方街道上的士道和赛希儿。
嘴角，挂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带着几分邪气的笑容。
“那是……”赛希儿瞳孔收缩。
“……狂三。”士道低声说，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不，不完全一样。
外表年龄似乎差不多，但装扮不同，气质也有微妙差异。更重要的是——这个狂三的左眼戴着眼罩，而士道认识的狂三，左眼是金色的时钟瞳孔，从未遮掩过。
“五年前的……狂三。”士道喃喃自语。
她出现在这里，理由不难猜测——刚才琴里灵力暴走引发的火焰和灵力波动，对于这个时间点、正在猎杀精灵积累时间的狂三来说，就像黑夜里的灯塔。
她是来“查看情况”，或者……“狩猎”的。
“喂喂，”赛希儿用手肘碰了碰士道，压低声音，“这个狂三……怎么看起来这么像中二病晚期？那个眼罩是什么设定？受伤了？还是纯粹觉得‘遮住一只眼睛很酷’？”
士道没有回答。
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五年前的狂三。
她拥有刻刻帝。
她应该……还没有积累足够的时间，所以十二之弹的使用次数有限，但——
“如果……”士道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如果我们在已经使用过一次十二之弹的基础上，再让她对我们使用一次……让我们回到更早的时间点……”
“你想再穿越一次？！”赛希儿睁大眼睛，“先不说有没有这种操作，就算能行，狂三凭什么帮我们？五年前的她根本不认识你——”
“她会帮的。”
士道打断她，语气异常肯定。
“因为……她是狂三。”
那个嘴上说着“最恶”，内心却比谁都渴望救赎的时崎狂三。
那个在未来，会和他并肩作战、会把背后托付给他的时崎狂三。
就算现在她不认识他。
就算现在的她可能真的满手血腥。
但士道相信——不，是他“知道”——狂三的本质，从未改变。
“赛希儿，在这里等我。”
“等等！你要一个人上去？太危险了！”
“没事的。”士道回头，对赛希儿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相信我。也相信……狂三。”
说完，他转身，跑向大楼的入口。
大楼内部还是一片毛坯状态，裸露的水泥柱、散落的建材、昏暗的安全指示灯。士道沿着楼梯一路向上奔跑，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抵达顶层时，他已经有些气喘。
推开厚重的防火门，夜风立刻灌了进来。
狂三背对着他，站在天台边缘，黑色的长发和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头也没回，只是用那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轻轻抚摸着左眼的眼罩。
“哎呀呀～”
慵懒的、带着戏谑意味的声音响起。
“偷偷摸摸跟过来的小老鼠呢。是刚才在下面和那个奇怪装置女孩在一起的小哥吗？”
士道平复了一下呼吸，走上前。
“狂三。”
“哦？知道我的名字？”狂三缓缓转过身，右眼的猩红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看来不是普通人呢。是魔术师？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视线在士道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他茶色和金色的异色瞳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我是五河士道。”士道直视着她的眼睛，“来自五年后。”
沉默。
狂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然后，她轻轻笑了。
“呵呵……时间旅行者？这可真是……有趣的玩笑呢。”
“不是玩笑。”士道摇头，“我知道你的天使是刻刻帝，能操纵时间的十二种子弹。我知道你在积累时间。我也知道……你左眼下面，是金色的时钟瞳孔。”
最后这句话，让狂三彻底收起了笑容。
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眼罩。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来自五年后。”士道深吸一口气，“而且，在未来……我们是同伴。”
“同伴？”狂三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词，嗤笑一声，“和‘最恶的精灵’做同伴？小哥，你的脑子是不是被刚才的火焰烤坏了？”
“也许吧。”士道居然点了点头，“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未来，你会帮我，会救我的同伴，会和我一起对抗更可怕的敌人。也会……告诉我你真正的愿望。”
狂三眯起眼睛。
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上下打量着士道，像是在评估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怎样？现在的我，可没兴趣当什么‘救世主’。”
“我不是来求你当救世主的。”士道上前一步，语气变得急切，“我是来求你……再帮我一次。”
“帮？”
“用你的十二之弹，送我和赛希儿……回到更早的时间点。”士道一字一句地说，“回到今天下午，火灾发生之前。回到一个精灵赋予另一个少女灵结晶的……那个时刻之前。”
狂三的眉毛挑了起来。
“你想干涉‘那个’？”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兴趣，“刚才爆发的灵力……是新的精灵诞生吧？你想阻止？”
“对。”
“为什么？”
“因为……”士道握紧拳头，“如果那个精灵没有诞生，火灾就不会发生。一个女孩的父母就不会死。那个女孩就不会在未来变成精灵，回到过去，然后……”
他说不下去了。
那些画面——折纸崩溃的脸，幼年折纸空洞的眼神，父母消失的空白——再次在脑海里闪过。
狂三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紧咬的嘴唇，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决心。
“呵……”
她突然笑了。
不是嘲讽的笑，而是某种……带着微妙共鸣的、无奈的笑。
“真是……多管闲事的家伙呢。”
士道抬起头。
“你……愿意帮忙？”
“十二之弹的消耗很大。”狂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抚摸着腰间那柄老式手枪的枪柄，“我已经用掉了一次，送你们回到这个时间点——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灵力的‘味道’确实是刻刻帝。现在再使用一次……”
她顿了顿，猩红的右眼盯着士道。
“我会损失至少几年的‘时间储备’。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士道张了张嘴。
他有什么能补偿的？
未来的承诺？现在的狂三不会信。
灵力？他的人道灵力虽然庞大，但狂三需要的是“时间”。
就在他语塞时——
“如果你愿意帮忙。”
士道突然挺直脊背，茶色的眼眸直视着狂三。
“那么，在五年后——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当你想要实现那个‘消灭初始精灵’的愿望的时候——”
他的声音，无比坚定。
“我会站在你身边。用我的一切力量，帮你。”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只有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狂三的表情，从戏谑，到审视，到最后……化为一抹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弧度。
“……真是的。”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种空头支票，也就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会开出来吧。”
但她的手，却从枪柄上移开了。
然后，抬起来。
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按在了左眼的眼罩上。
“不过……”
眼罩，被缓缓掀开。
金色的光芒，从缝隙中流淌出来。
“偶尔当一次笨蛋的共犯……好像也不坏呢。”
眼罩彻底摘下。
左眼——那只金色的、瞳孔化作精密时钟表盘的眼睛——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润而神秘的光辉。
与右眼的猩红，形成了诡异又妖艳的对比。
“准备好哦，士道小哥。”
狂三举起右手，那把古老的手枪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枪口对准了士道。
刻刻帝的表盘在她身后浮现，巨大的机械钟指针开始转动。
“十二之弹的连续跳跃……我也是第一次尝试。会发生什么，我可不能保证。”
“没关系。”士道闭上眼睛，又睁开，“我相信你。”
“……哼。”
狂三的嘴角，勾起一个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极其微小的、真正的笑意。
然后——
“【十二之弹】。”
表盘上，数字XII的位置爆发出耀眼的金光。
金光化作洪流，注入枪口。
“这次的目的地是……今天下午三点，天宫市中央公园——那个精灵赋予力量的‘现场’之前。”
她微微侧头，看向楼梯口的方向。
“楼下那个女孩，也一起带过去吧。反正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消耗都差不多。”
士道点头，朝楼梯口喊：“赛希儿！上来！”
脚步声很快响起。赛希儿冲上天台，看到眼前这一幕——眼罩摘下的狂三，浮空的刻刻帝，对准士道的枪口——瞬间紧张起来。
“士道！这——”
“没事的。”士道朝她伸出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赛希儿咬了咬牙，跑过来，紧紧抓住士道的手。
狂三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右眼微微眯起。
“感情真好呢～那么——”
她将枪口微微下移，对准了士道和赛希儿两人之间的位置。
“要开枪喽。”
枪口震颤。
不是后坐力，而是灵力过度压缩导致的不稳定。
五年前的狂三，时间储备远不如未来。连续使用两次十二之弹，对她来说负担极重。握枪的手在微微发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她没有停下。
猩红和金色的异色瞳里，闪烁着某种近乎执拗的光。
“你说……你叫士道对吧——”
她开口，声音因为灵力的压迫而有些沙哑。
“祝你好运。”
扣下扳机的瞬间，士道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虽然知道被十二之弹击中不会痛，但那种“被时间吞没”的感觉，依旧让人本能地恐惧。
“——还有，狂三。”
他突然开口。
狂三的动作顿了一下。
“？什么事？”
“我觉得那个眼罩，”士道看着她左眼下方那金色的时钟瞳孔，认真地说，“你戴起来很好看喔。”
『……！』
脑海里，仿佛响起了未来狂三错愕的抽气声。
而眼前的狂三——
“……哎呀？”
她愣了一下，随后，嘴角的笑容扩大。
那不再是戏谑的、邪气的笑。
而是某种……更真实、更柔软、甚至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的……
“——很荣幸得到你的称赞。”
她轻声说，声音里有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和。
“那么，五年后再见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
扳机彻底扣下。
砰——！！！
不是子弹发射的爆鸣，而是时间被撕裂的沉闷巨响。
漆黑的轨迹从枪口喷涌而出，不是直线，而是扭曲的、螺旋状的洪流，瞬间吞没了士道和赛希儿。
“唔——！”
“啊——！”
两人同时感觉到，身体像是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洗衣机。视野天旋地转，周围的景色开始疯狂倒退——
燃烧的街道复原。
倒塌的房屋立起。
逃散的人群倒退着回到家中。
太阳从西边升起，划过天空，又落向东方。
昼夜在几秒内反复交替。
然后——
速度突然减缓。
景色定格。
阳光。
炽烈的、盛夏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
蝉鸣声震耳欲聋。
绿树成荫的公园。
喷水池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烁彩虹。
孩子们的笑声。
还有——
喷水池边，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扎着红色双马尾、正蹲在地上看蚂蚁的小小身影。
五河琴里。
火灾发生前。
精灵诞生前。
一切悲剧……尚未开始的时间点。
“成……成功了……”赛希儿喘着气，单膝跪地，脑袋还在因为时间跳跃而嗡嗡作响。
士道也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清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