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背景音，在盛夏午后的公园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士道蹲在茂密的杜鹃花丛后面，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泥地上，瞬间蒸发成一小团白气。酒红色的作战服紧贴着赛希儿的身体，她同样蹲在一旁，机械龙尾小心地蜷缩在身后，避免碰到枝叶发出声响。
两人的目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死死锁定在二十米外的秋千架上。
那里坐着一个红发的小女孩。
双马尾。白色连衣裙。小小的手抓着秋千的铁链，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地面，让秋千以极小的幅度前后晃动。
五河琴里。
七岁的、还不知道精灵为何物、还没被赋予灵结晶、还没经历那场大火的……普通的琴里。
但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普通”。
没有生日该有的雀跃和期待。
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甸甸的忧郁。嘴唇微微抿着，眉头轻蹙，琥珀色的眼眸望着远处的地面，像是透过那片沙地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琴里……”
士道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记得这一天。七年前的八月三日，琴里的生日。他为了给妹妹一个惊喜，特地跑去邻镇买她想要了很久的限定版发饰。出门前，琴里还笑嘻嘻地说“哥哥快点回来哦”，眼睛里满是期待。
但他不知道——原来在他离开后，独自在公园等他的琴里，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寂寞。
不安。
像是害怕被抛下的……孤独。
“……我们这样好像变态哟。”
赛希儿压低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士道肩膀一抖，差点叫出声。
他转过头，瞪了赛希儿一眼。
“……你很烦耶。”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被说中心事的窘迫。
赛希儿耸耸肩，酒红色的作战服肩甲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我说真的。要是被别人看见——一个高中生和一个穿着奇怪机甲的外国少女，躲在公园草丛里偷窥小学生——你觉得会怎么样？”她撇撇嘴，“我猜明天整个天宫市的便利店门口，都会贴满‘可疑人物通缉令’。”
士道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因为赛希儿说得对。
他们现在的行为，从任何角度看都可疑到了极点。
但他没办法。
他必须在这里等着。
等着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存在”出现。
“话说回来——”赛希儿转过头，紫色的眼眸认真地看着士道，“你还真是豁出去了呢。”
士道沉默了几秒。
“……我也没办法啊。”他低声说，目光重新落回琴里身上，“而且，你不也赞成吗？”
“哎，是没错啦。”赛希儿叹了口气，“如果能在那位‘折纸小姐’出现之前，把〈幻影〉赶走……那她就会失去原本攻击的目标。火灾不会发生，她的父母也不会……”
她没说完。
但士道懂。
那是他们回到这个时间点的唯一目的。
阻止悲剧的连锁。
可是——
“……如果可以的话。”
士道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想……跟她谈谈。”
“谈谈？”赛希儿愣了一下，随即睁大眼睛，“和〈幻影〉？士道你认真的？我还以为你说服狂三帮忙的时候，是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士道打断她，转过头，茶色和金色的异色瞳里，映着赛希儿错愕的脸。
“当然有恨意。”他承认，声音平静却沉重，“毕竟是把琴里、把折纸、把那么多人都变成精灵的家伙。我不否认对她抱有敌意……但是——”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泥土。
“重点在于，我对〈幻影〉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的目的。她的理由。她为什么选择琴里，为什么选择折纸，为什么要把灵结晶赋予人类……这些，我全都不知道。”
士道抬起头，看向天空。
炽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
“如果现阶段就擅自断定她是‘邪恶的一方’，不就跟那些只把十香、四糸乃、七罪她们当成‘灾害’的人……没两样吗？”
沉默。
赛希儿怔怔地看着士道。
看着这个明明刚刚经历了挚友的“死亡”和残酷的时间悖论，却依然能说出这种话的少年。
然后，她轻轻笑了。
苦笑。
无奈的笑。
却又带着一丝……理解和认同。
“……还真是你的风格。”
她低声说。
“老好人。温柔得近乎愚蠢。但又……让人没办法讨厌。”
士道也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这时——
“……”
秋千上的琴里，突然动了。
她停下晃动的动作，抬起头，看向公园入口的方向。
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疑惑？
还有一丝，细微的……期待？
“来了。”
士道屏住呼吸。
赛希儿也立刻进入警戒状态，〈空间巨龙〉的传感系统全开，扫描着周围每一丝灵力波动。
公园入口处。
空气，开始“扭曲”。
不是热浪造成的视觉错觉。
而是更本质的、空间层面的……涟漪。
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一圈圈透明的波纹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波纹中心，阳光照射的光线开始弯曲、折叠，显露出一片模糊的、如同老旧电视杂讯般的区域。
然后——
士道的话，卡在喉咙里。
说不出来。
因为视线前方——那个独自坐在秋千上、表情寂寞的红发小女孩身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那个”。
没有声音，没有预兆，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突然切入了一段乱码影像。
一团跳动着黑白灰杂讯的、勉强能看出人形的轮廓。
年龄？性别？体型？
全部被那些扭曲的像素点吞噬、模糊、掩盖。
只有那种压倒性的“存在感”，如同深夜直面深不见底的星空，令人本能地脊椎发凉。
〈幻影〉。
将琴里变成炎魔，将折纸变成天使，将无数少女的人生拖入精灵漩涡的……一切的开端。
而现在，她正站在七岁的琴里面前。
“…………！”
士道的皮肤表面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不是恐惧——至少不全是——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混合着愤怒、悲伤和无力感的生理反应。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画面：
五年后，佛拉克西纳斯的医疗舱里，刚刚被封印灵力的琴里，在昏迷中依然眉头紧蹙，偶尔发出压抑的啜泣。
更早之前，火焰中，那个穿着红黑色和服灵装、抱着头尖声哭喊的幼小身影。
还有……琴里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抱着白色缎带、望着窗外发呆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没意识到的……空洞。
那些痛苦。
那些混乱。
那些“我不是人类了”的自我怀疑。
源头……就在眼前。
“士道。”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冰凉，带着金属的触感——是赛希儿〈空间巨龙〉手甲的指尖。
“不能心急。”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紫色眼眸紧紧盯着远处的幻影和琴里，但手上的力道却很稳，像一道锚，将几乎要冲出去的士道死死摁在原地。
“……嗯，我知道。”
士道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灼热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刺痛，但也带来了些许清醒。
他环抱双臂，指甲深深掐进上臂的皮肉里。刺痛感顺着神经蔓延，压制住身体的颤抖，也压制住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冲动。
——不能阻止。
——现在还不能。
如果在这里阻止幻影赋予灵结晶，琴里就不会变成炎魔。火灾就不会发生。折纸的父母或许能活下来。
但那样一来……
“五年前”的琴里，就不会经历失控和痛苦。
那么“五年后”那个作为炎魔被士道封印、最终找回人类身份的琴里……还会存在吗？
那个总是戴着黑色缎带、毒舌却可靠的拉塔托斯克司令官。
那个偶尔换上白色缎带、黏人爱哭的义妹。
那个……他最重要的家人。
会消失吗？
“哈……哈……”
呼吸变得粗重。
指甲陷得更深，几乎要抠出血来。
但他没有动。
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二、既定的悲剧
公园里，幻影似乎在对琴里说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只能看到那团杂讯微微前倾，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琴里仰着小脸，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困惑和警惕。她往后缩了缩，小手抓紧秋千的铁链。
然后——
幻影抬起“手”。
一团被杂讯包裹的、勉强能看出轮廓的阴影中，浮现出一颗东西。
在午后的阳光下，它反射着妖异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色光芒。
灵结晶。
炎魔的灵结晶。
“不……”
士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
他看见幻影将那枚结晶递向琴里。
看见琴里犹豫了一下，然后——或许是好奇，或许是某种本能的吸引——缓缓伸出手。
小小的指尖，触碰到了结晶的表面。
瞬间。
“啊……！”
琴里的身体猛地一僵。
然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完全不似孩童的尖叫声，撕裂了盛夏午后的宁静。
以琴里为中心，炽白色的光芒轰然爆发！
不是火焰，而是更纯粹的、狂暴的灵力乱流。空气在高温中扭曲，热浪如同无形的巨锤向四周横扫！
“唔——！”
士道和赛希儿同时压低身体，赛希儿背后的龙尾“唰”地展开，在两人身前形成一面临时的护盾。热浪撞在护盾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震得赛希儿闷哼一声，酒红色的作战服表面泛起过载的警告红光。
数秒后，热浪稍歇。
两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然后，看到了——
火焰。
深红色的、如同有生命般摇曳舞动的火焰，从琴里小小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漩涡。
而漩涡中心……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披红黑色和服灵装、长发在热浪中狂乱飞舞的……
精灵。
炎魔。
五河琴里，作为精灵的……诞生瞬间。
她站在火焰中，低着头，双手抱着脑袋，身体剧烈颤抖。灵装表面的火焰纹路如同活物般游走，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火星和热浪。
“……琴里……”
士道跪在地上，手指深深抠进地面的泥土里。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抱歉……”
这句道歉，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对眼前这个刚刚变成精灵、痛苦不堪的妹妹？
还是对五年后那个总是故作坚强、却偶尔会在深夜做噩梦的琴里？
或者……是对他自己。
对那个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重演的……无力的自己。
但是——
现在不是沉浸在自责里的时候。
士道猛地抬起头。
茶色和金色的异色瞳里，重新燃起决意的火焰。
他看向幻影。
那个杂讯笼罩的身影，在赋予灵结晶后，似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像是在观察琴里的反应，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就是现在……”
士道低声说，然后——
“——喂！！！”
他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幻影的背影发出怒吼。
同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三、意外的反应
“士道！”
赛希儿的惊呼声在身后响起。
但她没有阻拦——因为她知道拦不住。
酒红色的身影紧随其后，龙尾再次展开，但不是护盾，而是作为推进器猛击地面，爆发出惊人的加速力，瞬间越过士道，抢先一步——
拦在了幻影的“去路”上。
【……嗯——？】
幻影发出了声音。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播，而是直接“响起”在脑海里。分不清是男是女，甚至分不清是“声音”还是“意念”，只带着一种温和到诡异的平缓音调。
随着这声疑问，那团模糊的马赛克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像是在……转头？
将“视线”投向突然拦在面前的赛希儿，以及她身后正狂奔而来的士道。
赛希儿没有废话。
她抬起右手，酒红色作战服的手腕装甲“咔”地展开，露出下方复杂的能量回路。
嗡——！！！
无形的波动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那不是攻击，而是〈空间巨龙〉的核心能力之一——针对魔术师随意领域的“压制”和“干涉”。虽然对精灵的灵力效果会打折扣，但至少能制造短暂的干扰，让对方无法轻易脱离。
然而——
下一瞬间，赛希儿愣住了。
因为她看到，幻影那被杂讯笼罩的身体，不仅没有被干扰，反而……
穿过去了。
就像穿过一层不存在的雾气，她的身影在随意领域干扰的波纹中微微荡漾，然后——无视了物理层面的阻碍，继续向前“飘”去。
不是飞行，不是奔跑，而是某种更诡异的、仿佛空间本身在为她“让路”的移动方式。
“什——？！”
赛希儿咬紧牙关，背后的推进器再次爆发，试图从侧面拦截。
但太慢了。
幻影的移动轨迹飘忽不定，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又像根本没有移动，只是周围的空间在自行重组，将她“送”到更远的位置。
“士道！”
“我知道！”
士道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
他也在全力奔跑。
小小的公园在身后飞速缩小，燃烧的琴里、倒塌的树木、惊惶四散的人群……全部化作模糊的背景。
他的眼中，只有前方那个越来越远的、跳动着的杂讯轮廓。
不能让她跑掉。
绝对不能。
如果让她消失，折纸就会失去攻击目标。如果让她消失，历史或许真的能——
“唔！”
脚下突然一绊。
是倒塌的路灯杆。
士道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但立刻稳住身形，继续狂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