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卷起官道上的尘土,粗暴地拍打马车的车厢。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每一次颠簸都让蕾切尔感觉自己快要散架。
蕾切尔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厚呢斗篷,把脸往竖起的领子里埋了埋。维拉坐在她对面,裹着条毯子,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白,时不时担忧地偷瞄一眼蕾切尔紧锁的眉头。而露比则板着脸坐在车夫旁边的位置,腰背挺得笔直,深灰色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稀疏的枯树林,仿佛随时会有刺客从里面跳出来。
“露比,”
蕾切尔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从斗篷里闷闷地传出来。
“放松点。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是教团的人大概也懒得来光顾。”
露比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冷冷地“嗯”了一声。
维拉赶紧小声打圆场:“露比也是担心您的安全嘛,不过......”维拉说着,露出担忧的表情,
“蕾切尔大人,我们真的要……”
维拉没有接着说下去,但蕾切尔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蕾切尔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但现在也确实没有其它手段了。只能希望渡鸦商会愿意帮忙了。”
蕾切尔所说的“帮忙”,其实就是找渡鸦商会借钱,或者说,贷款。
洛克伍德家如今正面临严重的财政问题,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大巡游,想要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一问题简直是天方夜谭,蕾切尔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也就是借钱了。
只不过......
蕾切尔的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渡鸦商会可不是什么民间组织,几乎所有帝国境内的商人都属于这个商会,说它是掌握了帝国的经济命脉也毫不夸张,还有小道消息称渡鸦商会的背后站着皇室和几个大贵族。因此,商会的高层并不惧怕贵族,它们甚至掌握了数个大型城镇的管理权,把那里当成自己的驻地。蕾切尔正在前往的铁砧镇正是其中之一。
虽说渡鸦商会一直以来都有向大小贵族提供贷款的服务,但考虑到蕾切尔那糟糕的名声以及萧条的领地,被商会拒绝贷款请求的可能性好像并不低......
“实在不行的话,就借用阿莉雅的名号吓唬一下它们,反正露比也确实是阿莉雅的人。”
蕾切尔暗自想到。虽说这样做不免又要和那位公主扯上关系,但......也确实没有其它办法了。
“铁砧镇到了,大人。”
车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蕾切尔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铁砧镇是一个以盛产优质铁矿石而出名的城镇,这里到处都是矿工和铁匠铺,是一个繁忙且富庶的地方,也因此才会被渡鸦商会选中成为商会分部的驻地。
然而,此刻,在蕾切尔的面前,预想中的矿锤叮当、炉火熊熊、秩序井然的小镇景象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笼罩在灰黄色烟尘下的混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灰、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汗臭和绝望的气味。道路两旁挤满了用破布、木板甚至废弃矿车车厢胡乱搭建的窝棚,绵延不绝,一直延伸到远处模糊的、被矿渣堆包围的低矮建筑群。
衣衫褴褛的人们蜷缩在窝棚口,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更多的人在泥泞肮脏的街道上缓慢移动,拖家带口,背着可怜的家当,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孩子的哭闹声、妇人压抑的啜泣声、男人粗哑的争执声,混杂着寒风呼啸。
“怎么……这么多人?”
维拉捂住了嘴,蓝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同情。
“他们从哪儿来的?”
“北方。”
车夫回答了维拉的问题。
“今年北地收成据说很差,雪灾又早,再加上阿莉雅大人在北方清剿教团……这些人,是逃难来的。”
露比的身形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马车艰难地在人流中穿行,速度慢得像蜗牛,路边肮脏的泥水不时溅上车轮。
维拉看着一个抱着婴儿、瑟瑟发抖坐在湿冷泥地里的年轻母亲,眼圈微微发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围裙的口袋,那里大概只剩下几枚可怜的铜币。
露比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右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本该藏着她惯用的武器,此刻却只触碰到女仆裙柔软的布料,她的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
突然,一个油滑谄媚的声音刺破了周遭的嘈杂。
“哎哟!几位尊贵的小姐!看这边!上等货色!刚从北边来的新鲜货!”
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满脸横肉的壮汉拦在了马车前几步远的地方,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
在他的身后,用粗麻绳拴着七八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蓬头垢面,眼神惊恐或麻木。他们像待售的牲畜一样被驱赶到路边,暴露在蕾切尔她们的视线下。
奴隶贩子!
维拉厌恶地别过脸去。露比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那个壮汉,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怒意,搭在腰间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瞧瞧这身板!天生的矿工料子!”
奴隶贩子完全无视了露比充满杀意的目光,唾沫横飞地推销着。
“还有这个!别看瘦,手脚麻利着呢!买回去洗衣做饭……”
他的目光在蕾切尔三人身上扫过,尤其在露比那身女仆装和冷冽气质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觉得有些怪异,但贪婪很快压过了疑惑,他更加卖力地吆喝。
“小姐们要是缺使唤的人,看看这个!年纪小,好调教!”
他猛地一扯绳子,将一个缩在人群最边缘的小小身影粗暴地拽了出来,踉跄着摔倒在马车前的泥泞里。
那是个极其瘦弱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她穿着一身破旧单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服,裸露在外的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在灰暗的光线下几乎透明。一头及肩的头发是沉郁的黑色,但发梢却奇异地晕染开一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左眼被一层层洗得发灰的旧绷带紧紧缠绕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一只完好的右眼。那只右眼很大,瞳孔的颜色很深,此刻因为惊吓和疼痛,正茫然地、不知所措地望着马车上的蕾切尔。
小女孩挣扎着想爬起来,纤细的四肢像人偶的关节般脆弱,在冰冷的泥地里徒劳地划动了几下,沾满了污泥。奴隶贩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扬起手里的短鞭——
“够了!”
露比冰冷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瞬间压过了奴隶贩子的吆喝。她猛地站起身,车厢都随之晃动了一下。女仆裙的荷叶边因这充满爆发力的动作而扬起,配上她此刻寒霜笼罩的脸和燃烧着怒火的琥珀色眼眸,竟有种奇异的威慑力。
奴隶贩子被这气势一慑,扬起的鞭子僵在了半空。
蕾切尔的目光落在那摔倒的小女孩身上。就在露比出声呵斥的瞬间,小女孩那只完好的右眼不再茫然地扫视,而是极其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她——蕾切尔·洛克伍德。
那眼神里没有求救的哀怜,没有对鞭子的恐惧,只有一种……一种难以理解的、纯粹的、近乎依赖的专注。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迷失的幼兽认定了归途。
这眼神让蕾切尔心头莫名地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悄然滋生。
“让开。”蕾切尔将目光从小女孩身上移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淡,“我们对你的买卖没有兴趣。”
虽然很在意那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小姑娘,虽然对于奴隶贩子这种人同样不耻,但蕾切尔现在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没有时间也没有余力去管这些杂事。
蕾切尔重新靠回车厢壁,用斗篷的帽子遮住了自己的表情,对着车夫低声吩咐。
“别停下,直接去商会。”
维拉张了张嘴,看看泥地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又看看冷漠的蕾切尔,最终还是把恳求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不忍。
奴隶贩子看着远去的马车,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粗暴地一把将地上的小女孩拽了起来,推搡回奴隶队伍里。
“晦气!白费老子口水!滚回去!”
马车终于驶离了那片混乱的难民区和令人窒息的奴隶市场,但铁砧镇内部的景象并未好转多少。
街道狭窄拥挤,污水横流。原本应该充满活力的铁匠铺大多门窗紧闭,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仅有的几家开着的店铺也门可罗雀,店主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
流民们占据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眼神麻木而警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和不安的气息,与传闻中那个以矿业和锻造闻名、虽粗犷却充满活力的铁砧镇判若云泥。
“不对劲……”
露比低声说道,她的职业警觉让她比蕾切尔和维拉更早嗅到了异常,“太安静了。商会的人呢?巡逻的商会护卫呢?”
按照常理,由渡鸦商会掌控的城镇,即使遭遇流民冲击,也必然会维持基本的秩序,至少也会有护卫巡逻,商队往来也应是络绎不绝。可眼下,除了流民和本地居民麻木的身影,几乎看不到任何属于商会的力量存在。
马车拐过几条更加破败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栋相对高大、由坚固石料砌成的三层建筑前。这栋楼风格粗犷厚重,石墙上深刻着渡鸦商会那著名的衔着金币的乌鸦徽记,无声地宣示着它在此地曾经拥有的绝对权威地位。
然而,此刻这象征权力的建筑却大门紧闭,陷入一片死寂。
沉重厚实的橡木大门上,赫然被崭新的、粗糙的厚木板交叉钉死!几枚粗大的铁钉还闪着冷硬的光泽,显然封门的时间并不久远。大门上方,那块原本应该写着“渡鸦商会铁砧镇分会”的鎏金牌匾虽然端端正正地悬挂着,并未脱落,却蒙上了不少灰尘,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黯淡无光。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了几分荒凉破败。
“关门了?”
维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跳下马车,跑到紧闭的大门前,用力推了推。沉重的木板纹丝不动,只有灰尘扑簌簌地落下。她又踮起脚,试图从门板上方的缝隙往里张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露比也下了车,她快步绕到建筑的侧面和后门查看,又很快跑了回来。
“侧门和后门也被封死了。没有守卫,没有任何标记或告示。”
她走到大门前,伸出手指抹过门板上那些崭新的钉痕,指腹沾上一点木屑。
“时间不会太久。”
蕾切尔最后才从马车上下来。冰冷的空气让她裹紧了斗篷。她抬头看着眼前这栋被彻底钉死、如同巨大棺材般的商会建筑,夕阳的余晖勉强给它涂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却驱不散那浓重的死气。门缝里飘出的灰尘在昏黄的光线下飞舞,像极了廉价首饰上剥落的碎金粉。
“真的是......雪上加霜啊......”
寒风卷过空旷的街道,发出呜咽般的呼啸,仿佛是在回应蕾切尔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