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矿渣旅店油腻的窗棂透进灰蒙蒙的晨光，空气里劣质麦酒和潮湿木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
蕾切尔靠着吱呀作响的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在她的对面是脸色依旧苍白的维拉，以及坐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常的露比。桌上放着用手帕包裹的黑色晶石，旁边是蜷缩在一张破毯子上的奈娅。
小女孩呼吸微弱，左眼的绷带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污浊，唯一完好的右眼紧闭着。
“都说说吧，”蕾切尔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有关昨天晚上的事情的想法。”
维拉缩了缩脖子，抱着手臂，左肩的伤口被简单包扎过，还在隐隐作痛。
“太……太可怕了。那些人……还有那个怪物……就像噩梦一样。”
“那可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露比的声音冰冷，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奈娅，又落回蕾切尔脸上。
“那个逃走的黑影，身手诡秘且目标明确。结合镇上接连的失踪案，巴顿和管事们的下落不明，还有那一地的尸体……”
露比说着，顿了顿，语气更沉，
“几乎可以确定那个黑影就隶属于教团。只有那群疯子，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制造屠杀。”
蕾切尔忍不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教团……但是动机呢？为什么他们要杀那个奴隶贩子？还有他的‘货物’？这太奇怪了。”
“对于那个教团来说，做事还需要理由？”
露比嗤笑一声，深灰色的眼眸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他们信奉的是终焉魔龙索拉克斯，追求的是混乱与毁灭。或许只是看那个贩子不顺眼，或许是为了灭口，或许单纯想制造恐慌……对于那群疯子而言，理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不过......”
维拉心有余悸地开口，眼神瞥向一旁的奈娅。
“说不定那个教团是为了这孩子呢，毕竟这孩子身上的力量......”
三个人的眼神瞬间集中在奈娅身上，维拉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无论是蕾切尔还是露比都明白她想说什么。
露比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警惕，如同盯着一头危险的幼兽。
“那绝非人类应当拥有的力量。冰冷、狂暴……虽然只爆发了一瞬，却让那头怪物和那个经验丰富的杀手瞬间失去抵抗能力。这个小女孩……非常危险。”
蕾切尔沉默了片刻，看向奈娅的眼神有些复杂。她俯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
“奈娅？”
奈娅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那只完好的右眼缓缓睁开，但眼神依旧是空洞茫然，像蒙着一层雾。
但当她的视线捕捉到蕾切尔的脸庞时，那层雾气似乎散开了一丝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朝蕾切尔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身体，冰凉的手指轻轻揪住了蕾切尔斗篷的下摆。
“别怕，奈娅，我们在旅店，暂时安全了。”
蕾切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耐心。
“能告诉我吗？昨天晚上……那些人，那个奴隶贩子……发生了什么？是谁做的？”
奈娅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破毯子里，瘦弱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蕾切尔见状，只能叹了口气，放弃了追问。她轻轻拍了拍奈娅剧烈颤抖的后背。
“好了，好了，不想说就不说了。”
她抬头看向露比和维拉，摇了摇头，“不行，她受的刺激太大了，什么都问不出来。”
露比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蕾切尔的目光则投向桌上那枚用手帕包裹的黑色晶石。
“还有这个，”她拿起那枚晶石，“露比，你确定是从那头狼的伤口里弄出来的？”
“千真万确，”露比肯定道，“就在鳞片下的血肉里嵌着。而且……”
她露比说着，回忆起当时诡异的场景，禁不住眉头紧锁。
“我发现它的时候，这东西就像是活着一样，正在主动的吸收旁边的血肉。”
维拉听得打了个寒颤。
“看起来像是魔晶石……”
蕾切尔低声自语，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
“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黑色的魔晶石，更没听说过能吸血的。”
“还有那头怪物……覆盖鳞片，能口吐火球，像是某种被改造过的魔物。教团在灰山矿场就进行过人体实验，现在……他们把目标转向了动物？或者……更糟的东西？”
“......”
蕾切尔沉思了片刻，她忽然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光靠猜没用。我们得回去看看，白天光线好，昨晚太匆忙，肯定漏掉了什么线索。”
“还回那里？”维拉脸色更白了，“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蕾切尔打断了她，眼神锐利，“昨晚那杀手负伤逃走，那头怪物也死了。更何况现在是白天，人多眼杂，我想就算是教团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公然袭击一位贵族领主。”
露比也点了点头。
“我同意。现场必须重新勘察。或许能找到关于这枚晶石和那个怪物的蛛丝马迹。”
奈娅似乎感觉到了蕾切尔要离开，埋在毯子里的头抬了起来，右眼紧紧盯着蕾切尔，带着某种无声的祈求。
蕾切尔刚要迈步离开，她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恐惧而踉跄了一下。
蕾切尔只好停下脚步，无奈地叹了口气。
“维拉，你留下照顾她。”
随后，她又看向奈娅那双充满依赖的眼睛，补充道。
“我们很快回来。”
奈娅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遗弃的小猫，但她依旧固执地望着蕾切尔，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旅店门口。
......
蕾切尔和露比再次踏入了那片被巨大矿渣堆环绕的荒地。
白天的景象比夜晚在烛光下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凝固发黑的血迹大片大片地浸染着冰冷的土地和嶙峋的岩石，如同地狱泼洒的墨点。破碎的肢体和内脏残骸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腥腐臭气味。
露比率先行动起来，她以昨夜战斗爆发的区域为中心，一寸寸地仔细搜索着地面、岩石缝隙、矿渣堆的边缘。蕾切尔则重点检查着奈娅被发现的那块岩石周围，希望能找到任何属于受害者或怪物的物品。
“大人！”露比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这边！”
蕾切尔快步走过去。露比正蹲在一处相对干净的石块旁，指着地面。
在尘土和零星的暗色污迹中，有几个非常模糊、近乎被风沙抹平的脚印。脚印不大，方向指向矿渣堆深处。
“不是我们昨晚留下的，很新，应该是今天早上。”露比判断道，“而且……不止一个人。”
蕾切尔的心猛地一沉。有人比她们更早一步到达过现场？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甲胄轻微的摩擦声从矿渣堆的另一侧传来。露比瞬间弹起，匕首滑入掌心，将蕾切尔挡在身后，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源。
七八个身着统一深灰色制服、胸前佩戴着渡鸦衔金币徽章的人影出现在矿渣堆的豁口处。他们手持制式长棍，腰间佩着短刀，神情严肃，为首的则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严肃的女性。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深褐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锐利的灰色眼眸。
此刻，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了格格不入的蕾切尔三人，尤其是在手持武器的露比身上停留了片刻，眉头深深蹙起。
“你们是什么人？”女领队的声音和她的外表一样，干脆利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里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露比没有回答，身体微微绷紧，处于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
蕾切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上前一步。她挺直了那仅有一米五的身板，努力摆出贵族应有的仪态。
“我是蕾切尔·洛克伍德，洛克伍德领的领主。”
蕾切尔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丝贵族特有的疏离感。
“你们是谁？和这些死去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洛克伍德的领主？”
女领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更深的审视和警惕取代。她微微颔首，礼节无可挑剔，但语气却依旧强硬。
“原来是洛克伍德大人。失礼了。我是西耶娜，渡鸦商会铁砧镇分会的新任临时负责人。此地发生的事情是商会内部事务，自有商会接手处理。大人您身份尊贵，此地血腥污秽，恐怕会惊扰到您，还是请您移步他处。”
她的话说的客气，但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身后的商会护卫也隐隐呈半包围之势，气氛瞬间变得有些紧张。
“内部事务？”
蕾切尔轻笑一声，
“西耶娜女士，你说的内部事务是指商会负责人巴顿的离奇失踪？还是指贵商会分部被钉死的大门？又或者……”
蕾切尔说着，目光扫过这片猩红的土地。
“还是指昨夜在这里发生的惨案？”
西耶娜的脸色微微一变。
“大人知道得似乎不少？”
“只是恰好路过，刚好目击了一部分。”
蕾切尔耸耸肩，
“更巧的是，我们还见到了一个疑似幕后黑手的家伙，只可惜让他逃了。”
西耶娜紧盯着蕾切尔，似乎在判断蕾切尔话语的真伪和意图。沉默在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中蔓延，只有寒风刮过矿渣堆发出的呜咽声。
蕾切尔见状，知道单凭贵族身份和几句空话是无法撬开西耶娜的嘴的，她需要更有力的筹码。于是她缓缓将手伸进斗篷内侧的口袋。
见到她这个动作，西耶娜身后的护卫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
蕾切尔掏出的，正是那块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黑色晶石。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手帕一角，让那枚吸收着周围光线、显得异常深邃诡异的黑色晶体暴露在西耶娜的视线中。
“这是在那具怪物的尸体上发现的，我想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西耶娜女士。”
蕾切尔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大家都是明白人。铁砧镇接二连三的失踪、巴顿的消失、封锁的商会、昨夜的血案，还有那头体内嵌着‘吸血石头’的怪物……你真的还要继续坚持这只是普通的‘商会内部事务’？”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西耶娜微微收缩的灰色瞳孔，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手法、这种行事风格，很明显和终焉教团有关！”
“终焉教团”四个字出口的瞬间，西耶娜和她身后的护卫们脸色齐变！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护卫们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西耶娜锐利的眼神也剧烈地波动起来，紧紧盯着蕾切尔手中那枚不详的黑色晶石，又猛地抬头看向蕾切尔，似乎在权衡风险。
蕾切尔见到对方有所动摇，立刻乘胜追击。
“如果贵商会坚持要自己处理，那我也只好尽我身为帝国贵族的义务，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贵商会在此事上的可疑态度——如实报告给正在北方清剿教团的阿莉雅公主殿下。”
“我想，殿下对任何与教团相关的线索，都会非常……感兴趣。”
将事件定性为教团所为，并直接抬出三公主阿莉雅的名号，这无疑是赤裸裸的威胁。报告给公主，就意味着事情将彻底脱离商会的掌控，暴露在帝国最高层的视野下，商会失职、甚至可能被怀疑与教团有染的后果，绝不是她一个临时负责人能承担的。
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吹拂着西耶娜一丝不苟的鬓角。她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眼神在蕾切尔平静的脸庞、诡异的黑色晶石以及这片血腥的屠杀场之间反复巡梭。
终于，在漫长而压抑的几秒钟后，西耶娜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丝。她深吸了一口饱含铁锈与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再缓缓吐出，眼神中的强硬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妥协所取代。
“……洛克伍德大人，”
西耶娜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沙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关于巴顿，关于失踪案，关于昨晚……我们掌握的情况，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她停顿了一下，灰色的眼眸直视蕾切尔。
“请随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