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伍德领的领主府邸，在初冬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冷清。马车归来的喧嚣早已平息，但铁砧镇的血腥记忆和沉重的债务压力，却如同无形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天过去了，渡鸦商会承诺的援助暂时还没有踪影。蕾切尔很清楚，西耶娜需要时间处理铁砧镇的烂摊子，向上汇报也需要流程。
等待，成了眼下唯一的选择，只是这等待让蕾切尔坐立难安。金库依旧空空如也，大巡游的日子却在一天天逼近。
这天午后，书房厚重的窗帘半拉着，挡住了外面阴沉的天光，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勉强驱散着寒意。
蕾切尔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在椅子里发呆，而是罕见地伏在宽大的书桌上，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封面烫金但边角磨损严重的书籍——《炼金术基础原理与初级应用》。她的银灰色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盯着书页。
书桌的一角，散落着几块拇指大小的灰色晶体，正是她从铁砧镇带回来的那些。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表面粗糙，颜色浑浊，在炉火的映照下泛着微弱而奇异的光泽。
维拉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壶刚泡好的热茶走进来，看到蕾切尔这副认真的模样，惊讶地差点把茶壶摔了。
“大、大人？您……您在看书？”
维拉放下茶壶，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毕竟在她的印象里，自家领主大人对这类需要动脑子的“麻烦事”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嗯。”
蕾切尔头也没抬，只是伸手指了指书桌对面。
“坐吧。奈娅呢？”
“奈娅在壁炉边的小毯子上睡着了。”
维拉依言坐下，目光好奇地在那些灰色晶体和书本之间来回移动。
“大人，您研究这些石头做什么呀？它们看起来……嗯，很普通。”
“普通？”
蕾切尔终于从书页上移开视线，拿起一块灰色晶体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触感冰凉粗糙。
“维拉，还记得铁砧镇那个怪物吗？奈娅最后爆发力量击退它的时候，我在现场捡到了这些。”
“啊！”
维拉立刻想起来了，脸上露出后怕的表情。
“这些石头是那时候出现的？”
“没错。”
蕾切尔点点头，将晶体放回桌面，手指点了点摊开的书页。
“我这些天一直在研究这些石头，它们的性质和书上描述的魔晶石非常相似，可以释放魔力，只是……”
蕾切尔说着，拿起一块，对着炉火的光线仔细观察。
“和魔晶石相比，它们的纯度要低得多，蕴含的魔力总量也更少。简单说，就像是劣化版的魔晶石，姑且可以称呼它为黯晶。”
“劣化版？”
维拉似懂非懂。
“那……那有什么用呢？魔晶石不是很贵吗？劣化的……是不是就不值钱了？”
“值不值钱，要看它能做什么。”
蕾切尔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翻动书页，找到了一个非常基础的炼成阵图。
“看这里，最基础的魔道具，就是利用魔晶石作为能源核心，通过特定的引导回路，实现一些简单的功能。比如……发热。”
“而如果用黯晶来代替这个流程里的魔晶石的话……”
她说着，拿起书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几样简陋材料：一小块打磨过的普通铁片，还有一支特制的炼金刻针。
“维拉，帮我个忙，按住这块铁片，别让它动。”
蕾切尔拿起刻针，深吸一口气，开始按照书上的图案，极其缓慢而专注地在铁片表面刻画起来。
维拉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双手死死按住铁片边缘，眼睛瞪得溜圆，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干扰到专注的蕾切尔。
奈娅不知何时也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悄无声息地爬到书桌旁，安静地蹲在蕾切尔脚边，那只完好的右眼好奇地看着蕾切尔的动作，像只观察主人的小猫。
时间在刻针与金属的细微摩擦声中一点点流逝。书房里只剩下壁炉的噼啪声和蕾切尔偶尔调整呼吸的声音。维拉的手臂开始发酸，但她咬牙坚持着。
终于，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相对简单的炼成阵刻画完毕。蕾切尔放下刻针，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拿起一块黯晶，小心翼翼地将其放置在炼成阵的中心预留的凹槽里。
“成败在此一举了……”
蕾切尔低声自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精神力——这是书上记载的启动方式——轻轻点在了炼成阵的一个关键节点上。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从铁片上传来。紧接着，嵌入凹槽的灰色晶体表面，那些浑浊的灰色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了一下，内部开始流淌起极其微弱、如同烟雾般的灰白色光晕。这光晕顺着银粉刻画的纹路迅速蔓延，瞬间点亮了整个炼成阵！
一股微弱但清晰可辨的热量，从铁片的中心区域缓缓散发出来！
“热……热了！真的热了！”
维拉第一个叫出声，她按着铁片边缘的手指清晰地感受到了温度的上升，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和崇拜。
“大人！您成功了！您真的做出魔道具了！”
奈娅也仰着小脸，看着那块散发着热量的铁片，眼中充满了惊奇，下意识地伸出小手，似乎想去触碰那温暖的光源。
蕾切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成功了！虽然持续时间恐怕不会太长，但这确确实实是一个能自行发热的魔道具！
“书上管这个叫‘暖石’。”
蕾切尔拿起那块温热的铁片，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虽然是最低级的魔道具之一，但在这个季节……维拉，你觉得会有人买吗？”
“当然会！肯定会的！”
维拉激动得连连点头，仿佛看到了金灿灿的钱币在向她招手。
“冬天这么冷，那些平民买不起昂贵的暖炉，贵族小姐们出门也需要暖手的东西！就算效果差一点，只要便宜，肯定很多人抢着要！大人您真是太厉害了！”
“效果差，是因为我们用的‘燃料’差。”
蕾切尔的目光落回桌上那几块仅剩的灰色晶体，它们已经用掉了大半。
“关键问题是，这种黯晶……我们能不能稳定地获得？”
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脚边的奈娅身上。
“奈娅。”
蕾切尔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她拿起一块用剩下的黯晶，递到奈娅面前。
“这种石头，你还能……再弄出来一些吗？就像那天在铁砧镇那样？”
奈娅眨了眨右眼，看看蕾切尔，又看看她手中的灰色晶体，小脸上露出努力思考的神情。她似乎理解了蕾切尔的意思，懵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蕾切尔和维拉紧张的注视下，奈娅伸出了小小的手。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光芒，也没有剧烈的能量波动。仿佛只是空气中无形的尘埃被某种力量牵引、凝聚。
一点微弱的灰白色光点在她掌心浮现，如同萤火虫般闪烁了一下。接着，第二点，第三点……光点迅速增多、汇聚，相互融合、凝结。
一块拇指大小、表面粗糙、颜色浑浊的灰色晶体，如同变魔术般，凭空出现在奈娅小小的掌心里！整个过程只用了短短几秒钟！
“哇！”维拉忍不住惊呼出声，捂住了嘴巴。
奈娅似乎觉得这很有趣，又或者是为了回应蕾切尔期待的眼神，她并没有停下。
一块，又一块……
灰色的黯晶如同雨后春笋般，接连不断地在她掌心“生长”出来，然后被她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地毯上。一块，两块，三块……速度不快，但稳定而持续。
蕾切尔的心跳在加速。她看着那些不断出现的灰色晶体，仿佛看到了解决领地财政危机的曙光！这哪里是捡了个麻烦，这分明是捡了个会下金蛋的……呃，小女孩？
当奈娅制造出第十八块黯晶的时候，她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小脸开始发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等到制造第十九块时，她的身体甚至微微摇晃了一下，那块晶体也比之前的都要小一圈，颜色也更黯淡一些。
“奈娅！”
蕾切尔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连忙伸手扶住她小小的肩膀。
“够了！已经足够了！”
奈娅抬起头，右眼里的光芒有些涣散，她看着蕾切尔，小嘴微微张合了几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饿饿……”
话音刚落，她小小的身体就软软地向前一倒，靠在了蕾切尔的腿上，仿佛刚才那番“制造”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只剩下最本能的生理需求。
“维拉！快去厨房！拿些热牛奶和面包来！要快！”蕾切尔立刻吩咐道，同时小心地将奈娅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小女孩的身体很轻，很凉。
维拉如梦初醒，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书房。
蕾切尔抱着昏昏欲睡、小声嘟囔着“饿”的奈娅，目光复杂地看着地毯上那十八块半刚刚出炉的黯晶。
使用那种力量，或者说制造这种晶体，会急剧消耗她的体力和精神，需要通过大量进食来补充？
但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生财之道，比眼巴巴等着商会的施舍要强得多。
“或许……真的能行？”蕾切尔抱着奈娅，感受着小女孩身上传来的微弱热量，心中那沉甸甸的焦虑，似乎被眼前这堆不起眼的灰石头驱散了一点点。
……
与此同时，距离洛克伍德领主府邸不远的一片稀疏的枯树林边缘。
寒风卷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露比背靠着一棵粗壮的老橡树，红色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神情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对着面前一片看似空无一物的阴影处，低声道：
“出来吧，这里没人。”
阴影如水波般荡漾了一下，一个穿着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衣服、面容普通到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男子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你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很多。”
男人的声音也如同他的外表一样，毫无特色，平淡无奇。
“在铁砧镇遇到了些意外情况，和教团有关，这是详细报告。”露比言简意赅，递过去一叠文件。
男人立刻接过文件，开始翻阅里面的内容。露比安静地看着他，直到男人看完了全部内容，这才再次开口。
“有什么新的指示吗？”
“继续之前的任务，监视蕾切尔，别让她乱说话。”男人顿了顿，又加上了一句，“还有，多留意那个叫做奈娅的小鬼。”
“明白。”露比的声音毫无波澜。
男人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但露比却在他转身前，忽然开口。
“等等。”
男人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还有事情要汇报？”
露比的表情依旧冷漠。
“是关于我在铁砧镇看到的那些流民的，我听说……他们是从北方来的。”
男人沉默了片刻，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卡拉姆大公的领地遭遇了罕见的暴风雪，不少平民因此逃窜到南方……”
露比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公主殿下知道这件事吗？殿下她是否有什么安排？”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作为影卫，她本不该说这种话，但是进入铁砧镇的那天看到的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身影总是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男人沉默了一瞬，才用更加平淡的语气回答。
“公主殿下正在北方进行重要的事业，这关乎帝国根基。至于流民，殿下她无暇也无力顾及。”
“您的职责是看好蕾切尔，其他的，无需过问！”
“……”露比沉默了，眼神有些复杂。
她知道公主殿下在谋划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平民，在殿下宏大的蓝图里，或许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男人不再多言，他转过身，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再次消失在枯树林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风依旧在枯枝间穿梭呜咽。
露比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又仿佛透过重重枯木，望向北方那片被灾荒笼罩的土地。她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灰色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郁结。
公主殿下的意志至高无上，她作为公主的影卫，自然应当无条件地遵守公主的命令。
可是……
露比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粗糙的橡树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落几片早已枯死的树皮。然后，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坚定却似乎沉重了几分的步伐，朝着蕾切尔那阴冷空旷的领主府邸走去。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洛克伍德领的上空，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露比红色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孤寂。
风雪，似乎真的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