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清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刀锋，轻易地刺透了蕾切尔身上那件深灰色的厚实斗篷。她拉低了宽大的兜帽，遮住了“灰鹄”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只露出线条略显硬朗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脚下的皮靴踩在通往石锤镇集市的碎石路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石溪镇，一个距离洛克伍德领不算太远的一个小镇，规模不大，但还算富裕。然而，当蕾切尔踏入镇口时，扑面而来的喧嚣声中，却夹杂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和混乱。
集市设在镇中心一片还算开阔的广场上。摊位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混杂着烤面包的焦香、劣质烟草的呛味、牲畜的臊臭，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浑浊气息。
蕾切尔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她看到了许多小镇居民的面孔，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或皮袄，在摊位前挑拣着日常所需。但更多的，是那些蜷缩在墙角、蜷在破旧毯子下，或是茫然游荡在人群边缘的身影。
他们衣衫褴褛，大多穿着单薄得无法抵御寒风的破布，脸上刻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饥饿的痕迹。眼神空洞，或是充满了警惕与不安。男人、女人、老人，还有紧紧依偎在大人身边、冻得小脸发青的孩子。
他们像一片片沉重的阴影，附着在原本还算有序的集市边缘，无声地诉说着远方正在发生的灾难。
“流民……”
蕾切尔心中默念，眉头在兜帽的阴影下不易察觉地皱起。铁砧镇看到的景象在这里重现，甚至更加密集。看来北方的灾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蕾切尔压下心头的沉重，紧了紧背在身上的粗布包袱，那里面装着十几块她亲手制作的暖石。她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开始她作为“灰鹄”的第一次试水。
广场边缘，靠近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口，有一小块勉强能站人的空地。蕾切尔挤了过去，无视了旁边一个卖劣质皮货的摊主投来的警惕目光。她解下包袱，铺在地上，然后拿出几块暖石，整齐地码放在包袱布上。
她没有像其他摊贩那样声嘶力竭地吆喝，只是清了清嗓子，对着来往的行人喊道：
“暖石！便宜好用的暖石！驱寒保暖，冬日必备！”
声音不大，很快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偶尔有人被“暖石”这个词吸引，停下脚步瞥一眼，但目光落在那几块光秃秃、灰扑扑、只刻着简单银色纹路的铁片上时，便立刻失去了兴趣，摇摇头走开。
“这位小哥，你这暖石……怎么卖？”
一个裹着破旧棉袄、冻得鼻头发红的中年男人凑过来，搓着手问道。
“五个铜板一块。”
蕾切尔报出了她深思熟虑的价格。这个价格，大约是市面上一块标准暖石价格的四分之一不到，她觉得足够有吸引力。
“五个铜板？”
男人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苦笑。
“小哥，你这东西……看着也太简陋了。五个铜板都够我家买两天的黑面包了。”
他摇摇头，叹息着走开了。
接下来，又有几个穿着稍好、看起来像是小镇工匠或小店主的人过来询问，但反应大同小异。要么嫌贵，要么嫌东西粗糙简陋，不值这个价。
一个上午过去，蕾切尔的摊位前门可罗雀。她带来的暖石一块也没卖出去。初时的踌躇满志被冰冷的现实一点点浇灭。蕾切尔蹲在摊位后，兜帽下的眉头越皱越紧。
为什么？效果明明不错，价格也不算贵，为什么无人问津？难道她的判断从一开始就错了？
就在蕾切尔内心焦躁，几乎要怀疑人生时，一个爽朗的女声在她摊位前响起：
“哟，小兄弟，生意不太好啊？”
蕾切尔猛地抬头。
一个身影站在她的摊位前，挡住了些许光线。那人穿着一件褪了色、磨损严重的羊毛斗篷，那斗篷的尺码明显过大，几乎将她整个小小的身躯都包裹了进去。兜帽没有拉起，露出了一头略显凌乱的粉色双马尾。
蜜莉恩！
蕾切尔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大脑，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是来报仇……不对，她没认出我！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行商！
蕾切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垂下眼睑，盯着地上那块包袱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嗯，不太好。”
她有些心虚，不敢直视蜜莉恩的眼睛，生怕蜜莉恩会看破她的伪装。
与此同时，蕾切尔感觉到，就在不远处某个阴暗的角落，一道冰冷如实质的视线瞬间锁定了蜜莉恩，那是躲藏在暗处的露比。
蜜莉恩对此毫无所觉。她饶有兴致地蹲下身，145cm的身高让她蹲下的动作显得有些孩子气，但那审视的目光却异常老练。
她随手拿起一块蕾切尔摊位上冰冷的暖石，在手中掂量，同时翻看着上面简陋的炼成阵纹路。
“啧，东西做得倒是挺实在，这炼成阵虽然简单，但刻得还算工整，能量引导回路也没问题。”
蜜莉恩的语气非常专业，她用指尖凝聚了一丝微弱的精神力，轻轻点在暖石中心那块黯晶上。
嗡……
黯晶内部流淌起稀薄的灰白光晕，一股微弱但清晰的热量散发出来。
“哦？效果还可以？”
蜜莉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核心用的什么？看起来不是标准魔晶石……能量波动很奇怪，但确实能用。”
“一些废料而已……”
蕾切尔闷声回答，她一时间有些摸不清蜜莉恩想干些什么。
“哦，原来是商业机密，那我就不打探了。”
蜜莉恩笑着放下暖石，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依旧低着头、努力扮演着灰鹄的蕾切尔。
“小兄弟，第一次出来跑单帮吧？东西卖不出去，是不是很纳闷？”
蕾切尔沉默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
蜜莉恩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看穿一切的狡黠，但并无恶意，更像是一个前辈正在指点后辈。
“其实原因很简单，大概有三点。”
蜜莉恩伸出三根手指，在蕾切尔面前晃了晃。
“第一，定价。”
“对平民来说，你的价钱还是太贵了。他们宁愿多穿件破衣服硬抗，或者一家人挤在一起取暖，也不会花这个钱买一个不知道能用多久、看起来还这么粗糙的玩意儿。对他们来说，钱是拿来求活路的，不是拿来享受的。”
“而对于真正有钱的人——比如镇上的管事、矿场的小头目，或者稍微富裕点的工匠铺老板——五个铜板又太便宜了。”
蜜莉恩拿起那块暖石，手指点了点它简陋的外表。
“便宜没好货，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更何况你这东西卖相也太差了，拿在手里都丢份儿，还不如多花点钱去买那些镶嵌了漂亮石头、包装精美的正品暖石。对于有钱人来说，面子比那点差价重要得多。”
蕾切尔藏在兜帽下的眉头紧紧锁起。蜜莉恩的话非常有用。她确实忽略了这些东西，只想着便宜就能卖出去。
“第二，就是之前说过的卖相。”
蜜莉恩毫不客气地继续点评。
“你这暖石，光秃秃一块铁片，边缘都没打磨光滑。知道的是暖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捡来的废铁。魔道具，尤其是这种面向有点闲钱人群的实用小道具，卖相很重要！你得包装一下，哪怕用块干净的粗布包起来，或者用木头做个简单的外壳，至少得让它看起来像个商品，而不是废品。”
蕾切尔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袱布里那些灰扑扑的暖石，确实……手感粗糙，毫无质感可言。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蜜莉恩竖起第三根手指，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你的商品太单一了。暖石，在这个季节确实有需求，但它不是必需品。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平民，它是奢侈品；对于有点闲钱的人，它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可有可无。你只卖这个，吸引力太弱了。”
蜜莉恩的分析条理清晰，一针见血，完全是从一个经验丰富的商人角度出发。蕾切尔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点尴尬，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确实在理。
“那……我该怎么办？”
蕾切尔终于抬起头，兜帽下的目光带着请教的意味，看向蜜莉恩。
蜜莉恩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清澈又带着点倔强的眼神，琥珀色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恍惚。她沉默了片刻，声音里那份促狭淡去了些，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简单。第一，重新定价。别想着通吃。要么，再便宜点，三个铜板甚至两个铜板，薄利多销，专门卖给那些实在冻得受不了、又有点闲钱的底层手艺人或者小贩，让他们觉得咬牙买一块也值。要么，把价格提到十个铜板甚至十五个铜板，然后想办法卖给那些好面子的‘体面人’。我建议你选后者，虽然麻烦点，但利润空间大。”
“第二，把你这暖石好好拾掇拾掇。找点光滑的薄木片，或者干净的厚布，做个简单的套子。总之，让它看起来像个正经东西。”
“第三，别光卖暖石。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东西应该是你自己做的吧？我一看就知道。我建议你再多开发几种产品，好好想想，你的客户都需要什么。”
蕾切尔认真地听着，将这些建议牢牢记在心里。这些经验之谈，对她而言无比珍贵。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蕾切尔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感激。
蜜莉恩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略带疏离的、习惯性的笑容。她站起身，宽大的斗篷下摆晃了晃，目光似乎透过蕾切尔，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蜜莉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只是看到你自己捣鼓出这些东西，又笨拙地拿出来卖……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她以前……也总喜欢自己瞎琢磨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然后兴冲冲地拿去卖，结果嘛……”
蜜莉恩耸耸肩，笑容里带着点怀念和无奈。
“跟你现在差不多，碰一鼻子灰。我还得给她收拾烂摊子。”
蕾切尔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蜜莉恩说的是谁。
吉娜，那个因为教团的实验而丧命的炼金术士，同时也是蜜莉恩的好友……
蕾切尔的内心一时间有些复杂。
蜜莉恩却并未察觉眼前“少年”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大斗篷，目光扫过集市上那些神情麻木的流民，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变得严肃而低沉。
“好了，小兄弟，听我一句劝。”
她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
“赚点赶路钱就赶紧离开石溪镇吧。这地方……快待不得了。”
“……为什么？”
蕾切尔抬起头，兜帽下的目光带着询问。
“你也看到了，流民越来越多。”
蜜莉恩指了指那些蜷缩的身影。
“巡逻队的人手根本不够，治安一天比一天差。偷窃、抢劫，甚至更糟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我明天一早就走，往更南边去。你如果还想继续做你的小生意，也最好换个地方。”
她顿了顿，看着蕾切尔摊位上那些简陋的暖石，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记得给自己弄点防身的东西。这世道不太平，光靠运气可不行。”
说完，蜜莉恩不再停留，她拉了拉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小半张脸。她对着蕾切尔点了点头，便转身，小小的身影裹在宽大的斗篷里，步履匆匆地汇入了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蕾切尔站在原地，望着蜜莉恩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初冬的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吹打在她的斗篷上，发出猎猎的声响。
暗处，那股冰冷的警惕随着蜜莉恩的离开而缓缓收敛，但露比的存在感却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无声的询问。
蕾切尔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尘埃和绝望气息的空气，她缓缓蹲下身，开始一块一块地收拾起摊位上无人问津的暖石。
第一次试水，惨淡收场。但并非全无收获。
她知道了自己的不足，知道了市场的残酷。
更重要的是，蜜莉恩的警告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心头。
石溪镇，乃至整个洛克伍德领周边，恐怕真的要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