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彻底驱散了黑暗，将这片血腥的洼地照得清晰而残酷。
卢米娜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淡金色的长发在晨风中显得有些凌乱，华丽的深蓝色斗篷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她紧紧握着侍女珍娜的手，珍娜依旧在低声啜泣，身体不时地颤抖。
露比站在稍远的一块岩石旁，那双露在黑布外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荒野，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威胁。
蕾切尔则蹲在洼地边缘，检查着几具刺客的尸体，试图寻找任何能表明身份的线索。可惜，除了制式的黑色夜行装和脸上的金属面具之外，一无所获。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深灰色的斗篷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殿下。”
蕾切尔转向卢米娜。
“此地不宜久留。那些刺客虽然暂时离开了，但难保不会再回来。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卢米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悲伤和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她点了点头，淡紫色的眼眸中虽然还残留着惊悸，但整个人已经慢慢镇定了下来。
“阁下所言极是。”
卢米娜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
“我的随行护卫……恐怕已经没有幸存者，马车也彻底损毁。而距离这里最近的城镇——铁砧镇，还有一段路程。”
她看向蕾切尔，目光中带着恳切。
“灰鹄阁下，还有这位……”
卢米娜看向露比，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只是个护卫而已。”露比冷冰冰地回应。
卢米娜微微颔首，“护卫阁下。我恳请两位，能否护送我和珍娜前往铁砧镇？我知道这个请求十分冒昧，也十分危险。但眼下，我实在没有其它办法。”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
“作为回报，我卢米娜·洛迦尼斯以皇室之名起誓，一定会给两位丰厚的报酬作为答谢。”
珍娜也在一旁用力点头。
蕾切尔沉默了片刻，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露比则冷冷地“哼”了一声，但也没有直接反对。
“殿下言重了。”蕾切尔终于开口，“不过酬谢就不必了。”
卢米娜和珍娜都是一愣。
“我既然选择出手帮助，自然会负责到底。”
蕾切尔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淡。
“护送殿下安全抵达铁砧镇，本就是应该的。至于酬劳……”
她微微侧头，隔着兜帽看了卢米娜一眼。
“如果殿下真的想感谢我，不如在未来照顾一下我的生意。毕竟——”
蕾切尔捉着，摊了摊手。
“我是个商人。”
这个回答出乎卢米娜的意料。拒绝丰厚的酬谢，只要求照顾一下生意，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托辞。
卢米娜心里对于眼前这位拯救了自己的“灰鹄”的好奇和感激，又加深了一层。
“阁下的恩情，卢米娜一定会铭记于心。”
卢米娜再次郑重行礼。
“如果之后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又或许阁下有任何生意上的需求，只要不违背帝国律法和公义，我一定会尽力相助。”
“好说。”
蕾切尔简单地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铁砧镇不算远，脚程快些的话，中午前应该能到。”
通往铁砧镇的道路崎岖而荒凉。晨光虽然带来了光亮，却驱不散初冬的寒意。一行人沉默地行进着。
露比走在最前方，保持着警戒。蕾切尔则走在卢米娜和珍娜稍前一点的位置，既方便照应，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珍娜扶着卢米娜，经过一夜的惊吓和奔逃，两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为了缓解沉重的气氛，也为了给自家公主打气，珍娜忍不住开口。
“殿下，您看，连上天都在眷顾您呢！在最危险的关头，派来了灰鹄阁下和护卫阁下这样的贵人相助！这一定是神明庇佑，知道殿下您心系百姓……”
珍娜的话还没说完，走在前面的露比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
“呵。”
这声冷笑在寂静的荒野中格外刺耳。
珍娜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有些羞恼地看向露比的背影。
“你、你笑什么？”
露比头也没回。
“心系百姓？说得好听。为了你家公主的‘大巡游’，多少地方被折腾得鸡飞狗跳。至于真正的民情？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流民，你们的殿下有看到过吗？”
“你！你放肆！”
珍娜气得浑身发抖。
“你怎么敢如此污蔑殿下！殿下她……她日夜操劳，就是为了帝国的安稳！你懂什么！”
“安稳？”
露比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真正的安稳，是像阿莉雅殿下那样，用雷霆手段清除那些盘踞在帝国领土上的毒瘤！是直面威胁！而你们的大巡游，除了劳民伤财，还能带来什么实质的改变？不过是让那些蛀虫贵族们多了一次向皇室献媚的机会罢了！”
“住口！”
珍娜露出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几乎要冲上去。
“阿莉雅殿下……她……她那是为了博取名望！你……”
“够了，珍娜。”
卢米娜轻声喝止了激动的侍女，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复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蕾切尔也开口了。
“我觉得露……护卫说得没错。”
这句话让卢米娜和珍娜都愣住了，连露比也微微侧目。
蕾切尔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着，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无论阿莉雅公主的初衷是什么，但她清剿教团这一行动本身，就是在做实事。终焉教团是帝国的毒瘤，对于贵族和平民来说都是祸患。他们已经造成了太多无法挽回的悲剧。清除这些人，对帝国而言是有益的，甚至是必要的。”
蕾切尔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而大巡游……如果是在和平时期，代替皇帝陛下巡视四方，彰显皇室威仪，安抚地方贵族，确实能够凝聚人心。”
“但问题是，现在并非完全的和平时期。北方出现灾荒，大量的流民南下，教团仍然在四处活动，暗流涌动。在这种时候，又将大巡游的范围扩大……”
蕾切尔说着，微微侧头，兜帽下的目光扫了卢米娜一眼。
“殿下，您是否想过，大巡游对于那些财力有限的中小贵族意味着什么？他们需要额外安排接待，额外抽调人手维持治安，这些负担，最终会转嫁到谁的身上？”
“是他们的领民，是那些本就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平民。殿下，恕我直言，这恐怕只会让许多人对皇室，对您这位主持大巡游的公主，心生怨言。”
这话里带着些许牢骚的意味，毕竟洛克伍德领也在大巡游的范围之内，将来也要接待卢米娜公主。但这也确实是蕾切尔的真心话。
卢米娜的脚步停了下来。她站在原地，晨风吹拂着她淡金色的发丝，那张温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堪。
蕾切尔的话，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她之前未曾深思的盲点。
先前，卢米娜只看到了阿莉雅的声望日增带来的威胁，只想着如何借助大巡游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去对抗，却忽略了这背后的巨大成本和可能引发的负面效应。
或许真的像之前珍娜说的那样，她有些太着急了。
“阁下所言……振聋发聩。”
卢米娜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我……考虑不周了，多谢阁下直言相告。”
她抬头看向蕾切尔的背影，淡紫色的眼眸中，那份好奇更加浓烈。
这个自称“灰鹄”的年轻商人，不仅胆识过人，竟然还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这可不像是一介商人会有的素质，他到底是谁？
露比也有些意外地看了蕾切尔一眼，似乎没料到她会在这种场合如此偏向阿莉雅殿下。
珍娜则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什么，但看着自家公主沉默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有些不服气地瞪了露比一眼。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只剩下脚步声在荒原上回荡。
……
到了中午时分，铁砧镇那略显破败的镇墙终于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与蕾切尔上次来时相比，镇子外围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流民的数量明显又增加了许多。他们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下、残破的窝棚里，或是茫然地聚集在镇口附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而麻木。
卢米娜的脚步慢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不是隔着马车，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些流民中间。那刺骨的寒意，那绝望的气息，那一个个瘦骨嶙峋、眼神失去光彩的身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蜷缩在破旧的草席上，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如同猫叫。妇人眼神呆滞地望着天空，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不远处，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伸出冻得通红发紫的小手，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
卢米娜的心被这副景象狠狠的揪紧了。
她之前早就知道流民的存在，对于北方的灾情也有所了解，报告和奏章上冰冷的数字也曾让她忧虑。
但此刻亲眼所见，亲身体会到的这份沉重与绝望，远非文字所能形容。卢米娜之前那些关于权力、声望的焦虑，在这赤裸裸的生存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蕾切尔也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一股不安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昨夜针对卢米娜公主的刺杀，眼前这不断膨胀、如同沉默火山般的流民潮，再加上不久前发生在这铁砧镇上的混乱……
蕾切尔总觉得，在这一切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
她摇了摇头，将心底的不安强行压下，转头看向沉默的卢米娜。
“殿下，铁砧镇到了。”
蕾切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将卢米娜从沉重的思绪中拉回。
“镇上有渡鸦商会的分会。您到了那里，应该就安全了。”
卢米娜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救命恩人，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好奇，还有一丝……不舍？
“灰鹄阁下，护卫阁下……”
卢米娜郑重地向蕾切尔和露比行礼。
“救命之恩，护送之情，卢米娜一定不会忘记。之后如果您有需求，请务必到王都找我。”
“殿下保重。”
蕾切尔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
而露比只是冷冷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阁下……”
卢米娜看着蕾切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
“也请您多保重。希望……希望未来能在更好的光景下，与阁下畅谈。”
蕾切尔没有回应，只是再次点了点头。她拉了拉兜帽，示意了一下露比，两人转身，毫不犹豫地汇入了铁砧镇入口处杂乱的人流之中。
卢米娜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珍娜在一旁小声提醒：“殿下，我们该进去了。”
卢米娜这才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眼前这座被流民包围、气氛压抑的小镇。
她的眼神，与来时已经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焦虑和急切，多了几分沉重和责任。
“走吧，珍娜。”
卢米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
而另一边，蕾切尔和露比穿过喧闹而混乱的镇口。流民们麻木或祈求的目光，如同针一般刺在蕾切尔背上。
或许……
蕾切尔在心底暗自盘算。
或许，我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蜜莉恩离开前说过的话。
她皱起眉，看着眼前的流民，心里想起了前不久偶遇蜜莉恩时，蜜莉恩的劝告。
……等再做完几单生意，就老实的呆在家里，熬完这个冬天。
蕾切尔下定了决定，抬脚向镇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