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社团招新的喧嚣像潮水,退去后,校园露出傍晚的骨骼。风从操场尽头吹来,带着新剪草皮的青涩味,也带着尚未散尽的暑气。林悦站在樱花大道中央,才发现自己把回宿舍的路走反了。手机剩百分之七的电,屏幕在掌心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抬起头,暮色正一寸寸染粉白的花瓣——那是学校里最老的一株东京樱,树龄写在铁牌上:1978。四十年的年轮,每年只借春风说一次话,其余时间沉默得像一位退役的老兵。此刻,它抖落一地细雪般的落花,为地面铺出一条短促的、易融的毯子。
林悦蹲下去,用指腹捻起一枚完整的花瓣。花瓣薄得几乎透明,脉络里却流动着淡青的血丝。她想起母亲熨烫旧裙时说的话:所有好看的颜色,都是痛过的颜色。
她把花瓣夹进速写本的最后一页,起身时,听见身后很轻的一声“咔哒”。像有人踩断了一截枯枝,也像相机快门。回头,只看见风卷起满地花雨。
二
萧然其实已经在树后站了五分钟。他刚把社团的展板搬回器材室,衣袖卷到肘弯,露出手腕内侧一块青紫——下午搬颜料箱时磕的。本想沿着樱花大道抄近路去食堂,却看见林悦。
她背对着他,把花瓣举到眼前,对着光的方向眯起眼睛。那一瞬,花瓣的淡粉落在她睫毛上,像一滴未坠的泪。萧然无端想起自己素描老师说过:最动人的明暗交界线,永远不在纸上,在人的脸上。
他原想出声打招呼,却发现自己嗓子发紧。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失重感——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身体却像浮在温水里。于是,他退后半步,鞋底碾碎了一片早已干透的花骸,发出极轻的脆响。
林悦就在这时回头。
两人的目光在暮色里相遇,隔着纷纷扬扬的落花,像隔着一层缓慢流动的河。萧然看见她瞳孔微微放大,又迅速收缩,像猫在光线里调整焦距。他下意识把右手往身后藏——那只手还沾着一点钛白颜料,怕弄脏她的视线。
三
“你……也走这条路?”林悦的声音比花瓣还轻,却足够让萧然听出尾音的颤。
“嗯,顺路。”他撒了谎。其实食堂在东,宿舍在西。
空气里有短暂的静默,落花的簌簌声被放大成潮汐。萧然注意到她手里那本速写本,棕色牛皮封面,边角磨得发白,像被频繁摩挲过的琴键。
“我能看看吗?”话出口,他才意识到唐突。
林悦却只是犹豫半秒,把本子递过去。指尖相触,萧然感到她指腹微凉,像一块刚被夜风吻过的瓷。
速写本翻开,第一页是一幅铅笔淡彩:老旧的校门、半锈的校牌、还有空无一人的长街。色调极淡,却透出潮湿的孤独。再往后翻,是教学楼走廊、空教室、操场看台……每一幅都没有人物,却像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翻到最后一页,萧然停住了——那是一幅未完成的樱花树,树干只勾了轮廓,花瓣却用极细的彩铅一层层晕染,颜色从淡粉过渡到雪白,像一场正在融化的雪崩。右下角写着日期:8.31,旁边一行小字:如果樱花替我开口。
萧然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有人在他肋骨里塞进了一团湿棉花。
四
“还没画完?”他问。
“还缺一个人。”林悦声音更低了,“但不知道该怎么放。”
她没说缺的是谁,萧然也没问。他只是把本子合起来,递还给她,指尖在封面停留了一秒,像确认温度。
“明天社团集训,张老师让我们画‘第一眼的校园’。”他说,“你可以把缺的那个人补上。”
林悦点头,却没说好还是不好。她抬头看树,暮色更深,花瓣的颜色正在暗成旧信纸的灰。
萧然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柠檬味,透明包装纸,被体温捂得微软。
“给你。”他顿了顿,补一句,“怕低血糖。”
林悦接过,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糖纸在她掌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场无人知晓的雪崩。
五
回宿舍的路其实很短,他们却走了很久。樱花大道尽头是图书馆的后墙,爬山虎疯长,叶片在路灯下泛着釉质的光。
萧然先停下脚步:“我到了。”
林悦抬头,看见男生宿舍的灯一盏盏亮起,像有人从高处撒下的一把碎星。她想说谢谢,却只挤出一句“明天见”。
萧然点头,转身时,风把他的校服下摆吹得鼓起,像一面帆。林悦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船在离岸最远的时候,帆会鼓起,像一颗不肯落地的心。
六
宿舍走廊的灯管滋啦作响。林悦坐在床边,把那颗柠檬糖放进抽屉最深处,和那片樱花一起。
手机屏幕亮起,是安琪发来的消息:
【集训名单出了,你和萧然一组。】
林悦盯着那行字,心跳突然失去节拍。她想起速写本里那幅未完成的樱花树,想起缺的那个人——现在,那个人有了名字。
窗外,夜风掠过树梢,卷起一阵花雨。林悦走到阳台,看见樱花大道尽头,路灯把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影子抬手,像挥了挥,又像只是整理头发。
她不知道,萧然也在同一时间抬头,看向她的方向。他们之间隔着整片黑暗,却共享同一阵落花的声音。
七
凌晨一点,林悦打开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她添上一笔——树下站着穿白衬衫的男生,背对画面,仰头看花。
花瓣落在他肩上,像一场不敢落地的雪。
她没画他的脸,却用极细的笔尖描出他的耳廓——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像不小心滴落的墨点。
完成后,她轻轻吹干墨迹,合上本子。台灯的光在天花板上投下一个圆晕,像月亮的倒影。
明天集训,八点整。
而此刻距离八点,还有六小时四十二分钟。
林悦把闹钟设在七点半,却在闭上眼前,又偷偷把时针拨快了十分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樱花在窗外无声坠落,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