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集训第一天，天光未亮，校园像一块被雨水浸泡过的石膏像，灰白、柔软，带着轻微的潮味。林悦醒得比闹钟早十分钟，额角一层细汗——梦里她一直在调色，却始终调不出萧然耳后那颗痣的褐度。
宿舍其他人还在睡。她蹑手蹑脚地洗漱，镜子里的人眼下浮着一层淡青，像未干的水痕。她换上昨晚熨好的校服衬衫，领口第二颗扣子比第一颗亮半度——那是她偷偷用漂白笔擦过，怕显旧。
六点五十，食堂窗口刚开火。师傅给她盛了半碗皮蛋瘦肉粥，又顺手舀了一勺玉米粒，南瓜色的玉米粒浮在粥面，像零星的暖色颜料。林悦挑了靠窗的位置，隔着玻璃望见操场。雨丝斜斜地穿过路灯，像无数根透明琴弦，而跑道上空无一人。
七点一刻，她撑伞往艺术楼走。伞面是她自己用纺织颜料改的，淡粉打底，笔尖扫出白色花瓣，雨点一落，颜色就晕开，像正在呼吸的皮肤。
二
艺术楼在香樟林尽头，三层红砖，屋顶是斜的，下雨时瓦沟会奏出低沉的木琴音。林悦推门，大厅里浮着松节油与旧木板混合的味道。电梯坏了，她踩着旋转楼梯往上，脚步声被空荡放大，像有人在背后亦步亦趋。
三楼画室的门虚掩，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在地面画出一道细长的金线。林悦推门，先看见一排画架背对自己，像列队沉默的哨兵。
“早。”
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萧然站在画架前，白衬衫袖口卷至肘弯，露出小臂内侧一道淡疤——像有人用橡皮擦破了纸。他左手托着调色盘，右手执12号平头笔，正在刮蓝灰。
林悦点头，喉咙却像被雨丝塞住。她选了他斜后方的位置，把速写本放在板凳上，才发现画架号码牌被人调过：原本她应靠窗，现在正对风口，雨气直接扑在画布上。
“号码牌被换了。”她低声说，更像自言自语。
萧然侧头，目光掠过那两行歪斜的数字，眉峰微蹙：“昨天最后一个走的是陈学妹。”
林悦没接话，只是把画架往墙根挪了十公分，避开雨线。她打开工具箱，铝制盒盖映出她紧绷的下颌。
三
七点四十，赵班长抱着一沓8K水彩纸进来，发尾沾着雨珠。
“今天任务：校园印象，三小时，水彩。”她把纸一张张按号码拍在桌面，“张老师去市里开会，我来巡场。”
纸发到林悦时，赵班长停顿半秒：“你换位置了？”
“原位置漏雨。”林悦答。
赵班长没追问，只把备用遮雨布递给她。布是军绿色，边缘磨得起毛，带着前届学长留下的颜料硬壳。
八点整，画室只剩雨声与翻纸声。林悦用HB铅笔打稿，先画窗棂，再画窗外那株半谢的樱花——她决定延续速写本里的未完成。铅笔线极淡，像怕惊动纸面。
背后传来细微的拖动声。她回头，看见萧然把自己的画架往左移了半格，刚好替她挡住风口。他没解释，只是继续调色。
四
九点十七分，雨势陡大。瓦沟的水来不及流，沿窗沿灌进来，在地面汇成一条细流，带着旧木屑的褐色。
林悦的裙摆被溅湿，她慌忙去抓遮雨布，却有人先一步按住布角。萧然单膝蹲下，手指穿过布的扣眼，动作干净利落。
“谢谢。”林悦的声音混在雨里，几乎听不见。
“不客气。”他抬眼，雨水在睫毛上碎成细小光点，“你画樱花？”
“嗯。”
“缺前景。”他指了指自己画架，“我画跑道的积水，你要不要借一点倒影？”
林悦微怔，随即点头。她第一次认真看他的画：灰蓝色调，跑道积水映出扭曲的樱花，像一场即将融化的梦。
两人之间隔着的雨帘忽然变薄，颜料的气味、松节油的气味、潮湿衬衫的气味，混在一起，变成一种难以命名的温度。
五
十点二十五分，赵班长宣布休息十分钟。
林悦去洗手池，拧开水龙头，水声盖过心跳。她抬头，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亮得过分。
陈学妹就在这时进来，手里端着一杯速溶咖啡，纸杯边缘印着卡通猫。她倚在门框，声音不高不低：“位置还习惯吗？”
林悦关掉水龙头，指尖滴水：“挺好。”
“可惜，”陈学妹抿一口咖啡，唇边沾一圈褐色，“我本来以为你会喜欢靠窗。”
她笑得甜，眼睛却像两颗被雨水泡硬的石子。林悦没接招，只是抽一张纸巾擦手，转身时，咖啡杯“不小心”倾斜，几滴褐色液体溅在林悦鞋面。
“哎呀，手滑。”
林悦低头，白色帆布鞋上晕开一小片污渍，像不慎滴落的熟褐。她忽然想起母亲熨衣服时说的话：颜色一旦渗入纤维，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白。
六
回到画室，林悦把鞋尖藏进画架阴影，继续上色。樱花用洋红铺底，趁半干时叠加一点群青，边缘用纸巾擦出雾状。
背后传来赵班长的声音：“萧然，你这儿积水颜色太冷，加一点点赭石提暖。”
萧然“嗯”了一声，却用余光看见林悦的鞋尖。他放下笔，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支白色颜料，拧开盖，递过去。
林悦摇头：“会弄脏你的笔。”
“笔本来就是脏的。”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把颜料挤在她调色盘上，像落下一枚小小的雪。
十一点零五分，雨停了。阳光从云缝漏进来，像迟到的聚光灯，打在林悦的画上。樱花瓣被镀上一层淡金，几乎要溢出纸面。
赵班长巡到跟前，停了很久：“林悦，这片樱花……像在下一场不会停的雨。”
林悦没说话，只是用一支干净的笔，在画面右下角轻轻点出一个人影——背影，白衬衫，手里提着画筒，正踏过积水。
影子很小，却像整幅画的支点。
七
十二点，集训结束。
林悦把画架收进储物柜，发现柜门内侧贴着一张便签：
【鞋用酒精擦，可去咖啡渍。——B】
字迹瘦劲，像铅笔侧锋。她捏着便签，忽然听见走廊尽头传来陈学妹的声音：“萧然，一起吃饭？”
回答她的是男生一贯温和的声线：“不了，约了人。”
林悦关上柜门，心跳声大得像有人在胸腔里打鼓。
八
食堂门口，安琪撑着一把黑伞冲她招手：“我排了糖醋小排，快来！”
林悦小跑过去，伞沿水珠滚落，砸在地面，碎成细小的星。
安琪递给她一次性筷子，压低声音：“听说陈学妹想换你的参赛名额。”
林悦筷子一顿：“为什么？”
“下周市青少年美展，学校只有一个推荐位。”安琪撇嘴，“她去年落选，今年急了。”
林悦低头咬了一块排骨，酸甜在舌尖炸开。她想起萧然画里的积水，想起他递来的白色颜料，想起那张便签。
“不急。”她轻声说，“画在自己手里。”
九
下午两点，校园广播响起：
“请参加市美展的同学，于本周五前提交作品电子稿至邮箱art@mingde.edu.cn。”
林悦坐在宿舍书桌前，把上午的画扫描进电脑。屏幕里，樱花树下的背影被放大，像素颗粒像尘埃。
她移动鼠标，在文件名栏输入：
《雨后》
光标闪烁，像一颗不肯闭上的眼睛。
十
同一时间，艺术楼三楼。
萧然站在窗前，手机里是刚收到的邮件——市美展评委名单，最末位：萧远山，他的父亲。
他垂下眼，指尖在玻璃上无意识地画出一朵樱花，水雾凝结，又迅速消散。
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樱花大道，花瓣贴满路面，像一条粉白的河流。
而河流尽头，林悦正抱着电脑穿过香樟林，脚步轻得像在数自己的心跳。
十一
傍晚，林悦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短信：
【周五之前，把参赛名额让给陈学妹，否则你会后悔。】
她站在阳台，雨后空气带着铁锈味。天边残阳像一枚打碎的朱砂印，红得刺目。
林悦把短信截图，发给安琪，又发给萧然。
三分钟后，萧然回复：
【别怕，我在。】
四个字，像四颗钉子，把漂浮的心钉回胸腔。
十二
夜自习下课，林悦抱着画筒回宿舍。
路灯把影子拉得变形，像一幅被水晕开的速写。
她忽然想起上午赵班长的话：“樱花像在下一场不会停的雨。”
此刻，她抬头，夜风里最后一瓣樱花落在她掌心，冰凉。
林悦握紧花瓣，像握紧一个尚未命名的秘密。
而秘密的另一端，萧然站在宿舍楼下，仰头看同一棵樱花树。
树已空，只剩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