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恐惧后退,前进也是一种后退。他人定义的前方,真的是你的前方吗?
不知过了多久,这片压抑的寂静被门外传来的、由远及近的交谈声打破。
脚步声停在门外,接着,门被再次推开。
这一次,涌入室内的空气带进了外面一丝微弱的、清冷的气息,冲淡了满屋陈腐的药味。光线也明亮了些许,苏攸慕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侧身让开一步。
“苏苏!自咱俩上次分别,已经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吧!!”一道清亮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热切的女声响起,像骤然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踏入门扉的是一位穿着亮白衣裙的女子,颜色鲜亮得如同冬日里最饱满的一轮晴日,在这灰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扎眼。
她眉眼明艳,笑容灿烂,仿佛自带光晕,瞬间照亮了这死气沉沉的角落。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着素白长袍,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清瘦。
他落后半步,沉默地跟在白衣女子身后,像一个不起眼的影子,打量着陌生的四周。
他的脸隐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斜挎着的一柄剑,剑鞘是血红色的,看不出材质,样式古拙得近乎简陋,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仿佛只是一段打磨过的枯木。
洛尘认出那把剑是名闻天下的十二名剑之一——拜夜。
而那一块被用同样陈旧的深色布条仔细地缠绕着的剑柄,就是并列的名剑——封终。
封终匿气,拜夜破气。
——洛尘想起剑谱上的介绍。这是说封终可以隐匿气息,拜夜可以破坏人的灵气循环。而这两件武器,属于幻海领地的令仆剑巅。
敕令武仆,是御世帝朝予以下属领地的恩赐。
各领主可以将各种繁杂事务交于武仆,武仆的选拔也由朝廷或领主选择。
而御朝如今的各位武仆,都是可以与领主一较高下的顶尖战力。
九纹境,是成为领主旗下行使代行者职能的令仆的基础,成为令仆还需要很多客观因素,比如领域的强弱,与领主的关系。
十大领武阁主,十大令仆,都是是叱咤天下的顶尖强者。
剑巅,九纹境,是御世帝朝的开过功臣,其在西方战场上立下犬马功劳,当时早已步入九纹境的北荒十魔,剑巅一人造成二死二伤……
剑巅就那样站着,没有刻意收敛气息,却偏偏给人一种奇异的“不存在感”,就像房间里一件沉默的、落满灰尘的旧家具。
他眯着眼,警惕的目光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来回扫荡,哪怕卿丹心已经向苏攸慕示好了,她也是他警惕的目标之一。
白衣女子是目光扫过室内,那明媚的笑容在看到床榻上的时,瞬间凝滞了一下,随即迅速转化为一种恰到好处的、饱含真诚的惊讶与关切。
她快步上前几步,来到苏攸慕身边,目光却一直落在洛尘身上。
“天哪!”她掩口轻呼,声音里带着毫不作伪的震惊,“苏苏,这位……便是……?”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攸慕,带着探询。
苏攸慕微微点头,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带着苦涩的平静:“是,洛尘洛公子。”
她的声音很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卿丹心立刻转向洛尘,那双明亮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深切的同情,如同春水初融,暖意直抵人心。
她微微躬身,姿态优雅得体:“洛公子,久仰大名。女子卿丹心,是苏小姐在北风城时的故交。今日冒昧登门,不想竟……”
她的话音恰到好处地停住,那份不忍再说下去的神情,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
她的目光转向身后的男子,脸上重新扬起明媚的笑意,带着一种近乎炫耀般的自豪:“这位是剑巅先生,剑巅不是称号,是名字哦!” 她加重了“先生”二字,
“他在剑术一道,堪称……嗯,登峰造极!此番路过此地,听闻苏小姐在此,我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带他来拜会故人,叙叙旧情。”
她的话语流畅自然,将“路过”与“叙旧”的理由说得天衣无缝。
卿丹心那双盈满关切的明眸转向洛尘,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洛公子,恕小女子冒昧,不知……您这伤,究竟是何缘由?看这情形,着实令人揪心。”她看向洛尘的目光真挚而柔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苏攸慕站在床边,没有立刻开口。她垂着眼,似乎在整理思绪,又像是在等待洛尘的反应。
空气凝滞了片刻。
洛尘感到喉咙发紧,那场败北的每一个细节,断剑的每一次铮鸣,对手最后那声傲慢的嗤笑,都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他的神经。
耻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残存的理智。
“败了。”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粗粝的木头,突兀地打破了沉默。
这两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牵动了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
他死死咬住下唇,恍惚间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而苏攸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他因痛苦和屈辱而扭曲的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
她深吸一口气,向前半步,站到了离卿丹心更近的位置,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接过了我无法继续的叙述:
“上月,天音城,竹生村。”她报出那个地名,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让这房间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分。
那个地方,是天华帝国内最临近四大绝地的城池,时常爆发天灾,官方难以监管,于是受打压缉捕的各路游侠罪犯集结于此,各路鱼龙杂混,向来是江湖横行的地方。
“对方是‘冰心’归尘。”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砸在人心上,带着森然的寒意。
“十招,”苏攸慕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钝感,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冰冷的铁砧上,“第十招上,洛公子的剑……断了。”
她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攒力量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归尘……顺势废了他……”
那个"他"字几不可闻,房间里顿时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鸟鸣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无声地蔓延。
洛尘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刻——手腕处传来清晰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撕裂感,随之而来的是佩剑碎裂时那绝望的悲鸣,以及归尘那张在视野中模糊扭曲、写满残忍快意的脸。
他最后那句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的芯子,至今仍在耳边嘶嘶作响:“剑已断,人亦废,就这样活着为那些你杀的人还罪,滚吧!”
卿丹心眉头微皱,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震惊与不忍:“‘冰心’归尘?那个七域尊之一……在北风战场上一剑平百里的家伙?之前便听说他对御朝的人深恶痛绝,下手从不留余地,今日一闻竟然如此狠毒!”
她明媚的脸上顿时布满了阴云,而看向洛尘的眼神充满了深切的怜悯和痛惜,
“洛公子……这……这太……” 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心中的震撼与同情,只是连连摇头,那份发自内心的惋惜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不再犹豫,立刻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素色锦囊中,取出一个只有两指宽、三寸长的扁平小瓷瓶。瓷瓶是素雅的青白色,没有任何花纹,瓶口用一层淡黄色的蜡仔细封着。她郑重地将小瓶递向苏攸慕:“苏苏,收下吧。这是‘续玉膏’,于续接筋脉、活血生肌颇有奇效。或许……或许能帮洛公子减轻些苦楚,加快些恢复。”苏攸慕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瓷瓶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她并未立刻去接,只是沉默地看了卿丹心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感激?疑虑?亦或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最终,她还是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带着微凉触感的小瓶。指尖相触的瞬间,她低声说:“卿妹妹……有心了。”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卿丹心握住苏攸慕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苏苏,你跟我出来一下,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说。” 她的目光扫过洛尘,又落回剑巅脸上,带着恳切。
苏攸慕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床榻上的他,那双眼睛依然充满了犹豫和担忧。
洛尘迎着她的目光,费力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此刻的他,只想沉溺在这无边无际的耻辱与痛苦里,任何人的靠近都是一种煎熬。
那个沉默如影、背着古拙长剑的剑巅,更是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的压迫感。
看到我的示意,苏攸慕眼中的挣扎更深了。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对着卿丹心极轻地点了点头。
她再次看了洛尘一眼,转过身,随着卿丹心,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房间里只剩下洛尘和那个沉默的男人——剑巅。
他拥有如此傲慢的名字,拥有如此声名显赫的实力,能够用如此轻佻的目光,落在了洛尘那如此虚弱的身体上。
细细看去,那身素白长袍原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长袍,在昏沉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谨慎的目光随着苏攸慕离开,取而代之的是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直视洛尘。
空气似乎因为他独自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凝滞、更加沉重,浓烈的药味里,仿佛渗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器般的冷硬气息。
沉默在蔓延,每一秒都像在凝固的油脂中艰难跋涉。
洛尘躺在床上,目光却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扫过他那张隐在暗影里的侧脸。
他的视线最终死死钉在他背后斜挎的那柄剑上——血红色的古拙剑鞘,包裹在陈旧的布条里,像一截沉睡的枯木。
——就差一点,我也能拥有一把名剑……
——好恨……
一种莫名的、近乎直觉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终于,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意志力,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摩擦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你……能帮我吗?”
剑巅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两点惊起的水花,终于落在了洛尘的脸上。
那目光里带着高傲,一点怜悯,一点好奇,满满的无奈,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刺破他此刻所有虚弱的伪装,直抵那被碾碎的、血淋淋的核心。
他没有回答洛尘的问题,反而用一种低沉平直、毫无起伏的语调,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
“归尘的剑……强在何处?”
这猝不及防的问题,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记忆中最溃烂的伤口!
洛尘浑身猛地一颤,断腕处恍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是一片蓝光——那是归尘的剑光!快!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像一道撕裂夜幕的惨白闪电,带着刺骨的杀意和令人绝望的速度!每一次格挡都像是在与狂风搏斗,每一次反击都被轻易瓦解在对方更快、更刁钻的剑路之前!那剑光织成的死亡之网……
“快!” 洛尘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余音,“像鬼!像影子!根本……看不清路数!快得……让人喘不过气!” 汗水瞬间浸透了额前的乱发,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枕头上。
剑巅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听完洛尘这带着血泪的嘶吼,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如同风吹落叶。
然后,他做了一件完全出乎洛尘意料的事。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床榻前方几步之外。
没有拔剑。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随意扫过,最终落在了床头案几上那支燃了一半的、淌着浑浊泪痕的白蜡烛上。
他伸出手,动作自然随意得如同取一杯水。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颜色深褐,如同经年累月被风雨侵蚀的岩石表面。
那是一种只有千锤百炼才能留下的印记。
他拿起那支蜡烛。烛火被他动作带起的微风拂动,不安地跳跃了几下,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接着,他做了一个更令人费解的动作——他用那布满厚茧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捻熄了跳跃的烛火。
嗤——
一缕极细的青烟升起,带着烧焦棉芯的微臭。
房间骤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透入的、更加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就在这骤然降临的昏昧之中,剑巅动了!
他拿着那支熄灭的、淌着软蜡的蜡烛,手臂看似随意地向后一引,随即猛地向前挥出!动作并不迅猛如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
那支淌着蜡泪的蜡烛,此刻在他手中竟仿佛拥有了生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锋锐!
烛身划破昏暗的空气,发出低沉的呜咽!
粘稠的、尚未凝固的蜡泪,随着他手腕一个极其精妙、难以捕捉的微小翻转,如同被赋予了灵魂的暗器,骤然甩脱出来!
啪!嗒嗒嗒……
几点滚烫的蜡泪,精准地、带着强劲的力道,狠狠甩在对面那面空白的灰泥墙壁上!留下几点刺目的、凝固的白色斑点。
而剑巅手中的蜡烛并未停下。
就在甩出蜡泪的瞬间,那支蜡烛本身,裹挟着风雷之势,以一种无法形容的轨迹,凌厉无匹地刺向那几点蜡泪的中心!烛身挟带的劲风,甚至吹动了洛尘额前散落的发丝!
动作戛然而止。
蜡烛的尖端,稳稳地停在了墙壁上那几点蜡泪溅射开的核心位置之前,距离墙壁不足半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洛尘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昏暗中异常刺耳。
洛尘死死地瞪着那面墙壁!那几点飞溅的白蜡……那凌厉刺出、最终定格的一“刺”……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洛尘记忆深处最黑暗、最痛苦、最不愿触碰的画面!
就像这一刺!就是这甩蜡为引、暗藏杀机、最终雷霆万钧、快如鬼魅的一刺!
归尘那致命的一剑,正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起手!
那甩出的蜡泪,正像他剑招中惑人眼目的虚招!
冷汗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洛尘,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断腕处传来钻心的剧痛,如同再次被那冰冷的剑锋撕裂!
洛尘的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
“你……你……” 洛尘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的战栗,“你认得……归尘?”
剑巅缓缓收回了手,将那支淌着蜡泪、已经歪斜的蜡烛随意地放回矮几上。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洛尘。
昏暗中,他的脸依旧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夜里倒映寒星的深潭。
他依然没有回答洛尘的问题,只是用一种低沉、平缓,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反问:
“剑断了,脊骨呢?”
这七个字,像七柄重锤,狠狠砸在洛尘的心口!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烙印!
剑断了……脊骨呢?
是啊,我的剑断了,我的尊严碎了,我像条丧家之犬般蜷缩在这昏暗的角落,任凭耻辱的毒液日夜侵蚀……可我的脊骨呢?难道也要跟着一并断掉,彻底烂在这张散发着药臭的床上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强烈不甘、疯狂渴望和破釜沉舟般决绝的热流,猛地冲垮了那堵名为绝望的堤坝!
求生的本能,复仇的火焰,以及对眼前这深不可测力量的敬畏与向往,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
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洛尘,不顾全身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动弹的左臂死死撑住床板,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身体,拼尽所有力气,想要翻下床!
“呃啊——!” 剧痛让洛尘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嚎,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模糊了视线。
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狼狈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就在身体即将重重砸落的前一刹那,那只布满厚茧、稳定如山岳的手,稳稳地托住了洛尘的手臂。
那力量恰到好处,既阻止了洛尘的跌落,又不带丝毫压迫。
是剑巅。
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靠近了床边。
他扶着洛尘,让洛尘以一个极其别扭、半跪半伏的姿势,勉强撑在床沿。
断腕处火烧火燎地痛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
洛尘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抬起头,汗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他近在咫尺、却依旧看不清表情的脸。
所有屈辱、痛苦、不甘和最后一丝疯狂的希望,都化作了一声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哑破碎的呐喊:
“教我!”
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乞求。
剑巅的手依旧稳稳地托着洛尘的手臂,粗糙的厚茧摩擦着他因用力而紧绷的皮肤。
剑巅沉默着,那双在昏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如同寒潭深水,静静地审视着洛尘此刻狼狈不堪、却又燃烧着疯狂火焰的姿态。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洛尘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止。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但那动作本身,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确定。
“好。”
只有一个字。低沉,平直,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洛尘濒临枯竭的心湖!
他……答应了?
巨大的冲击让洛尘脑中一片空白,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随着这个字而抽离。
左臂一软,身体再次向下滑去。
那只布满厚茧的手再次发力,稳稳地将洛尘托住,帮助他缓慢地、艰难地重新挪回那散发着腐朽药味的床铺上。
他终于重新躺下,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只剩下胸口剧烈的起伏。
剑巅收回手,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就在这时,门轴再次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呻吟,两道熟悉的身影回来了。
苏攸慕走在前面,她的脸色比离开时似乎更加红润了几分,嘴唇微微抿着,像一条涂上血色的细线。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洛尘汗湿、虚脱、狼狈不堪的脸上,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又飞快地移开,投向站在床边的剑巅,眼神极其复杂,带着一丝未及掩饰的惊疑。
卿丹心跟在后面,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明艳的笑容,只是此刻,那笑容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目光扫过洛尘,又看向剑巅,语气轻快:“剑巅,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告辞了,莫要再打扰洛公子静养。”剑巅点了点头,他最后看了洛尘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漠然,而是如同淬火的利刃,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灵魂刺穿的审视力量。然后,他将一本书交给苏攸慕,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迈开脚步,径直向门口走去。
脚步沉稳依旧,没有一丝停顿或留恋。
卿丹心对着苏攸慕和洛尘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苏苏,洛公子,你们千万保重。那药膏,务必按时用。”她又殷切地叮嘱了一句,这才匆匆跟上剑巅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被宅邸的沉寂吞没。
房间里只剩下洛尘和苏攸慕。
浓烈的药味重新占据了主导。死寂如同实质的潮水,再次缓缓漫上来。
洛尘瘫软在枕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疼痛,断腕处更是传来一阵阵麻木的灼热。冷汗黏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苏攸慕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抱着那本书,站在床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洛尘,眼神如同古井无波。那份沉默,沉重得让人心慌。
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要被这死寂压垮,才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响起,破碎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教我。”
洛尘费力地吸了口气,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他懂……归尘的剑……他答应……教我……”
苏攸慕依旧沉默着。
她慢慢走到床边,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对面灰泥墙壁上那几点刺目的白色蜡泪痕迹上,又缓缓移向矮几上那支歪斜、淌着蜡泪的残烛。
昏暗中,她的侧脸线条显得异常冷硬。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
那只手,指节纤细,却带着常年操劳留下的薄茧。
她并没有触碰他汗湿的额头或颤抖的手臂,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覆盖在了他那只裹着厚厚药布、无力垂在身侧的断腕之上。
她的指尖冰凉。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暂时压下了断腕处那火烧火燎的剧痛。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惊涛骇浪。
“卿夫人方才,与我说的……也正是此事。”
她顿了顿,覆盖在我断腕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收拢,仿佛要按住那下面汹涌的暗流,“那人本就是为此来的。”
她微微俯下身,凑近了一些。
昏沉的光线下,他能看清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进我的耳膜:
“代价是……你须得,重新站起来。”
窗外的天色彻底沉入了灰烬般的暮色。
房间里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晕也消失了,浓稠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迅速淹没了床榻,淹没了那几点刺目的蜡痕,也淹没了苏攸慕近在咫尺的脸庞轮廓。
重新……站起来?
黑暗中,那只冰冷的手依旧覆盖在洛尘残废的手腕上,像一道沉重的枷锁,也像一块冰冷的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