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主大厅里寂静无声，凯莉娅和米夏端坐在椅子上。
维恩已经离开，大厅里只剩下她们俩和老领主德克兰。凯莉娅以为德克兰会问些什么，但他只是坐着闭目养神，像是一尊石雕。
“那个……”
终于，她无法再忍受下去，主动打破沉寂的空气，
“可以问些事情吗？”
德克兰睁开双眼，目光落在凯莉娅紧张的身上。
“请说。”
凯莉娅深吸一口气，将酝酿已久的问题抛出：
“你们好像和莱恩很熟，请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德克兰靠上椅背，看向虚空，追忆起早已逝去的往昔。
“你可知道，莱恩的母亲曾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殿下？”
凯莉娅下意识地睁大了双眼，轻轻摇头。
德克兰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缅怀道：
“她曾是瑟莱西亚神圣皇国最耀眼的明珠，人们说，她像先祖艾瑟莉雅女神那样，集善良、聪慧与勇敢于一身。战争爆发时，她主动放弃了皇都的安逸，前往前线与士兵们同甘共苦。”
“她虽不能战斗，却在后方担任军医，用她擅长的治愈魔法拯救了无数濒死的士兵。她受到万民爱戴，被称作‘晨曦公主’……她是整个国家的骄傲与光辉。”
凯莉娅的呼吸一滞，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
【那个……总是挂着狡猾的笑容、心思深沉如海的女人……曾经是这个样子？】
这个念头太过荒谬，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这是真的……又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那时，我的儿子初次上了战场。”
德克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痛苦的语调。
“他受了致命伤，若不是公主殿下，他怕是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攥紧了扶手，指节微微泛白，
“可也正是在那场战役中，她遭到了魔王的俘虏。”
“魔王？！”
凯莉娅心里一紧。
“那时我们在前方与敌军交战，没有料到，魔王会突然出现。”
德克兰攥紧了拳头，声音里充满了悔恨，仿佛在诉说自己一生最大的罪责。
“他趁着两军混战，亲自带着少量精锐发起突袭，等我赶过去时，已经晚了。”
凯莉娅脑海一震，猛然想起米夏之前问自己的三个问题。
“如果一个女人被魔王俘虏，是不是应该自尽呢？”
凯莉娅低下头，米夏紧紧抿着嘴唇，眼里溢满了悲伤。
“那……后来呢？”
“后来？”
德克兰发出一声嘲讽的笑，
“皇室向全国发布公告——我军营地遭魔王卑劣偷袭，晨曦公主遇难。”
“什么？！”
凯莉娅站起身，椅子擦出声响，
“她只是被俘虏！怎么就成了……牺牲？！”
“我们没办法主动前往魔界，不可能去把她救回来。对皇国来说，她已经牺牲了。”
“而且，晨曦公主遭到魔王杀害的消息会引爆全体国民的怒火，对他们来说，这是她最后的价值。”
“怎么可以这样！”
凯莉娅的声音颤抖起来，
“她不是皇帝的女儿吗？他们……怎么能……”
“是啊，不该这样。”
德克兰感叹一声，疲惫地说道，
“但能怎么办呢？我尽可能地去争辩，去恳求，想要阻止这份公告，却毫无作用。”
凯莉娅冷静下来，缓缓坐下，她明白，这不是眼前这位老人的错。
“后来，又过了七年。”
“我的儿子结了婚，然后有了露西娅。我以为这件事会从此结束……直到那天，小露西娅带着一对母子来到我面前。当那位母亲摘下兜帽时，我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正是塞莱斯蒂娜。”
凯莉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逃回来了？你说母子，是说……”
米夏的第二个问题在凯莉娅的耳边响起。
“如果生下魔王的孩子，是不是该掐断孩子的喉咙？”
德克兰回应道：
“她确实逃离了魔界，和她的儿子莱恩一起。他们一路辗转，来到我的领地。”
“她依旧是七年前的那个公主，只是多了一种属于母亲的慈爱和坚忍。”
“他们在我这休整了两个月，也就是那时，露西娅和莱恩成了朋友。”
凯莉娅的心里燃起一丝暖意，为他们感到庆幸。
“两个月后，塞莱斯蒂娜她……她坚持要返回皇都。”
“我劝阻过她，我告诉她，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我向她发誓，只要他们留在这里，我会用我的性命和整个家族的荣耀来保障他们的安全。”
德克兰用力地锤了下扶手。
“可她没有留下？”
“没有。”
德克兰沉闷地摇摇头。
“她依然相信自己的家人。”
“我只好让我的儿子亲自护送他们秘密返回皇都。”
老领主停顿了一下，语气前所未有地沉重起来。
“不久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皇都的密报。上面……只有一行字。”
“‘贝尔勋爵所护送之公主系魔族伪装，现已秘密处决。此事绝不可外泄。’”
凯莉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怎么会这样？那是皇帝的女儿和外孙啊，他们怎么忍心……】
她感到手背一紧，低头看去，米夏的眼里也噙着泪，满脸地悲伤。
“我每天都在后悔……”
德克兰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如果我当初强行将他们留下……哪怕是用武力……”
“从那天起，我再也无法信任皇帝。我的孙女，也是从那时，拿起了曾经讨厌的剑。”
凯莉娅的心被这沉重的悔恨紧紧揪住，又艰难地开口：
“那后来……你们又是怎么遇上的？”
“在那之后，又过了十一年。”
“那天，也是在这间大厅里，她来到这里。但她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
老人看向大厅入口。
“她不再是那个浑身散发着圣洁与光辉的‘晨曦公主’，而是一个眼神锐利，周身萦绕着深渊气息的魔族。”
“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说，”
德克兰的眼神交杂着惋惜和钦佩，
“人界已经容不下他们母子。既然如此，他们只能去深渊。在那里，她至少……还能好好照顾儿子”
凯莉娅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堕落，而是走投无路之下，为了守护珍视之人而做出的，主动坠入深渊的选择。
“她是为了莱恩……才自愿……”
“是啊。”
“她为了儿子，舍弃了身为人类的一切，舍弃了曾经的信仰与荣耀。”
“两年前，她以这副姿态来到这里，向我提出了交易——他们会把魔界的素材送到我这，从我这里交换粮食和生活物资。”
老领主自嘲地笑笑，
“我本就欠了她的情分，而且这桩交易确实对我有益。更何况，我还从她那听说了神弃之民的事情。因此，我没有理由拒绝。”
听了这些故事，凯莉娅沉默地点点头。
【堕入黑暗的人类，被称作堕落者。可是，像这种情况呢？】
【那个玩世不恭又在守护领地的半魔王子，那个满是算计又对家人无比温柔的女人。】
【为了保护挚爱而选择黑暗，这样的行为……真的能被称为‘堕落’吗？】
———
听了莱恩讲述完他们的经历，露西娅默默地抱住莱恩的肩膀。
“你们受苦了。”
“唉，都过去了。”
莱恩故作轻松地拍拍她的背。
“可是，皇帝也太过分了！再怎么说，你也是他亲外孙啊！”
“没法子，”
莱恩摊摊手，
“你应该也清楚，这个国家有多推崇那所谓的‘神圣之血’，怎么能够容忍皇家的血脉被恶魔玷污？魔王那家伙，就是看中了这点，才盯上老妈这个‘晨曦公主’啊。”
“卑劣的混蛋！”
“谁说不是呢。”
莱恩苦笑一声，又沮丧起来，
“说起来，也是我连累了老妈。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她硬要带着我。”
“她也是察觉到有人要对我下手，才带着我逃亡。甚至后来还主动前往魔界，成了魔族。”
“那不是你的错！”
露西娅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坚定地看着他。
“你又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这都是魔王的错！”
莱恩耸耸肩，
“要是那些老顽固们能想开一些，我们也不用这样折腾了。”
“那，”
露西娅深吸一口气，凑近莱恩，认真地说道：
“要不，你留下来吧。”
“啊？”
莱恩心里一愣，看着面前那双亮晶晶的双眼，不由得心里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