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哥林多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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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
坠落…………
我缓缓地坠落进冰凉的梦境,被冰凉的液体包裹着,我睁开双眼,面前漆黑一片,宛如深海之下的深蓝地狱,裹挟着我堕落…
我放空思考,任由自己坠落,直到一道光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伸出手,企图抓住那微弱的光芒,然而它却离我越来越远。
我拼命往上游动着,但是身边仿佛有着无数冰冷的手臂牵扯着我往下沉。
意识逐渐模糊,然而大脑深处的记忆却变得清晰起来,曾经的画面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合上了双眼。
我总是不合时宜地做着这样的梦。梦里有屠龙的勇者,有被拯救的公主,有一个在夕阳下定格的、圆满的句点。
可我的现实,偏偏是一本写满了遗憾的残卷。
我的勇者,获得了守护一切的力量,变得比公主还要耀眼。最终,公主嫁给了那个曾将她从深渊中拉回的男人。
记忆停驻在了那片被黄昏浸染的战场。硝烟散尽,天际线像是被鲜血与余晖一同染红,耳中是挥之不去的嗡鸣,鼻尖萦绕着铁锈与尘土混杂的气味。可我却笑了,身上的伤口越是疼痛,那源自胜利的喜悦就越是汹涌。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逆着光,走到我面前。世界是寂静的,可我清晰地看见他上扬的嘴角,那笑意冲破了一切疲惫与创伤。他的唇形悄然地开合,拼凑出我此生最期待的句子:
"嫁给我吧。"
我望进他那双比星辰更亮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眼,随后,与他一同仰起头,任由笑声穿透这片死寂的苍穹。
"好啊,我愿意。"
若这是童话,故事便该在此刻,于永恒的甜蜜中落幕。
可惜,命运从不轻易赠予我们圆满。属于我和他的故事,在短暂的欢愉后,驶向了一条我从未预料的、布满迷雾的歧路。
"夏轻歌女士,你是否愿意嫁给陈千语先生为妻,无论顺境逆境,健康疾病,直至死亡将你们分开?"
随着司仪庄严的声音响起,我才回过神来,今天是我和陈千语的婚礼。
圣洁的誓言在穹顶下回荡,与亲友们的欢呼、家人们压抑的抽泣交织。缤纷的花瓣簌簌落下,香气馥郁,却莫名让我感到一丝窒息。我垂下眼,凝视着身上这件缀满蕾丝与珍珠的婚纱,它美丽得如此不真实,沉重的裙摆仿佛承载了我对未来所有的幻想与重量。
我深深吸气,目光掠过台下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的战友,我的伙伴。他们用力鼓掌,他们喜极而泣。即便我听不清任何具体的话语,我也知道,那空气里振动着的,皆是祝福。
婚礼在古老的教堂举行,阳光透过巨大的彩绘玻璃,投下斑斓的光斑,而敞开的穹顶之上,是一片无垠的、湛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
"我的婚礼,是万里无云的晴日。" 这个认知,如同烙印,深深刻入我的灵魂。我曾无数次试着去勾勒这一天的场景,却从未想过,真实的幸福会如此汹涌,像温暖的潮水,漫过心脏的每一寸堤岸,让我只能以最灿烂的笑容来回应。
而这一切幸福的中心,是他。
他站在我面前,穿着那身他父亲传下来的、略显陈旧的西装。熨斗也无法完全抚平的细微褶皱,是岁月留下的温柔印记。可在我眼中,这胜过世间所有华服。 他望着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饱含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他清澈的眼底,清晰地倒映着同样盛装、同样微笑的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我愿意。余生,请多指教了,陈先生。"
我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眉眼弯弯,双颊绯红,那幸福与羞涩是从灵魂深处满溢出来的。若能将此刻的影像给多年前那个在战场上浴血的自己看见,她恐怕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个被爱意包裹着的女人,会是她自己。
"嗯,余生,请多指教了,轻歌。"
他低声回应,我的名字在他唇齿间,化作了最动人的音节。
他缓缓俯身,我轻轻踮起脚尖。他的薄唇带着一丝微凉,印上我樱粉的唇瓣。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却像一道闪电,击溃了我所有的理智与防线。脑海中烟花炸裂,一片绚烂的白光,那一刻,我天真地以为,这样的瞬间,会凝结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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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撕裂般的剧痛从身体深处传来时,我几乎咬破了嘴唇。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消毒水与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视野模糊,耳边是医生和护士急促而浑浊的声音,它们与我顽固的耳鸣混杂,构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在一片无助的痛楚中,唯有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如此真实。他紧紧握着我的手,那双手,曾稳如磐石,此刻却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眉头紧锁,脸色甚至比我这正在生产的人还要苍白。可他依然对我努力笑着,用指腹一遍遍摩挲我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丝力量给我。
医生说,这已是极其顺利的生产。可这仿佛要将灵魂都剥离躯体的痛苦,让我几乎昏厥。直到一声清亮的啼哭,像刺破黑夜的曙光,刺破了所有曾经笼罩着我的阴霾。
护士将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小生命抱到我眼前。我虚弱地扯动嘴角,就是这个“小麻烦”,在我身体里折腾了十个月吗?
我看了看这个小家伙,他长得好像我。
在恍惚之间,我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也曾经如此,怀抱着我。
生命的开端,原来是如此渺小而又伟大的模样。
陈千语俯下身,用力地、紧紧地拥抱了我。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颈窝——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的眼泪。
“我们的孩子该叫什么?”我缓缓说到。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轻轻地拍了拍陈千语的肩膀,他眼含热泪,却笑出了此生最大的笑容。
“夏乐吧,快乐的乐。”他说。
我看着怀里小小的生命,灵魂深处传来无法抑制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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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的世界被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彻底占据。
我看着他从襁褓中挥舞小手,到笨拙地爬行,再到颤巍巍地迈出第一步。我听着他从无意义的咿呀,到清晰地喊出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妈妈”。
那一刻,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我见证过太多生命在战场上如流星般陨落,我的双手也曾沾染过无法洗净的血污。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完整地陪伴一个生命,从无到有,如同守护一粒种子,破土、抽芽,缓缓展露生命的奇迹。
他渐渐长大,调皮捣蛋时,气得我牙痒痒。可看着他褪去婴儿肥,逐渐显露出俊秀的轮廓,那份源自心底的自豪,又足以抵消所有疲惫。
然而,看着这一切的我却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任由泪珠滚落。生下他之后,时光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快到我竟迟钝地没有发现,身边那个曾与我并肩而行的男人,眼底的光正在一点点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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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送夏乐去幼儿园后,车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望着窗外流散的云,规划着今日的巡逻路线,甚至漫无边际地想着,等夏乐上了大学,我或许该接受魔法大学的邀约,重返那片我曾闪耀过的未知魔法领域。
我沉浸在关于未来的畅想里,丝毫没有留意到他过分长久的沉默,以及那两声干涩的、带着苦涩气味的轻笑。
"轻歌,"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意外死了,你会伤心吗?"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这不像他会说的话。他一向是明朗的,像正午的阳光,从不会用这种假设的话语来试探我。
"我当然会!"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在乎你?我怎么可能不伤心?"
我停顿了一下,试图去想象那个没有他的世界,心脏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想,我大概会活不下去吧。
"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想,我会带着对你的思念和无法愈合的伤痛,继续走下去。"
他再次苦笑,嘴唇嗫嚅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车子在一个路口掉转了方向,驶入一条陌生的街道。不安感像藤蔓般缠绕住我的心脏。
"千语?我们这是要去哪?这条路不对。" 我的声音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
当我抬头望去时,我第一次觉得他如此陌生。我看见了他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浓重的黑眼圈诉说着无数个无眠的夜。我轻轻嗅了嗅,除了车内惯有的香氛,还有一股陌生的、辛辣的烟草味,正从他陈旧的西装之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你……抽烟了?"我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口,那布料带着透心的凉意穿透了我的心脏。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他的侧脸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被一层我无法穿透的浓重阴霾笼罩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他正在某种极致的痛苦与挣扎中沉浮。
随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最终,那栋熟悉的、曾见证我们结合的白色建筑,在薄雾中显出它冰冷的轮廓。
民政局,婚姻登记处。
"你要干什么!我不要去!我不要!" 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如果领取结婚证的那日是我人生幸福的巅峰,那么此刻,我便正坠向无底的深渊。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失态,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泪流满面,语无伦次。
"轻歌,对不起……"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除了这句话,我什么都不能说。"
他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将浑身瘫软的我带到了那个熟悉的窗口。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多时,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悯。
"千语,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吗?你告诉我,我可以改的,我真的可以改……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外套。尊严在即将失去他的恐惧面前,变得一文不值。我哭泣着,哀求着,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往日的温情。
可他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颤颤巍巍地抖出一支,点燃。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彻底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他的面容在烟雾后模糊不清,最终,他掐灭了烟,转身,决绝地离开了。
"不要走……千语……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我朝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伸出手,指尖徒劳地抓握着冰冷的空气。他的步伐那样快,那样决绝,甚至没有一次回头。不过瞬息之间,他人已不见,只留我一人,被困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孤身一人的荒原。
孤独笼罩了我,我心底里的某样东西破碎了,散落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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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仿佛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日复一日地徘徊。直到胃部的绞痛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才茫然地走出家门,走向那个只剩下我一辆车的停车位。
我久违地自己坐上驾驶座,去幼儿园接夏乐。他蹦蹦跳跳地来到我身边,仰起天真无邪的小脸,好奇地问:
"妈妈,爸爸今天去哪里了呀?"
我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副驾驶座——那里空空如也。巨大的失落感如同迟来的海啸,将我彻底吞没。是啊,从今天起,我就是一个人了。陈千语,他不再是我的丈夫了。
看着孩子那双纯净的、与他父亲如此相似的眼睛,我再也无法抑制,蹲下身,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失声痛哭。
那团温暖的小小身体立刻扑进我怀里,用他胖乎乎的手臂紧紧抱住我的脖子,软糯的声音带着慌乱:
"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将他小小的身子用力搂在怀里,仿佛他是这深渊里唯一的浮木。
"是妈妈没用……妈妈留不住爸爸……"
在几乎令人晕厥的痛哭中,思维是一片空白。往后的岁月里,每一次回忆起这一幕,心口的旧伤都会重新裂开,渗出名为遗憾的血。可是,生活这条冰冷的河,从不会为谁的悲伤停留。再如何痛彻心扉的往事,也终究会被时间裹挟着,一步步走向遥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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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在冰冷的深渊里,我仿佛看到一个微弱的光团在眼前闪烁,渐渐黯淡。我静静地等待着,感受着意识的碎片从记忆的深海慢慢上浮,一点点拼凑回归。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我彻底冲破那层隔膜,重新呼吸到现实的空气。
光芒驱散了幻梦,我醒了。
车窗外,是十年如一日的、苍蓝色的天空。我缓缓将座椅靠背调直,指尖拂过眼角,触到一丝冰凉的湿润。
原来,已经十年了。再过十几天,乐乐就要升入高三。
而我,似乎依旧被困在十年前那个他转身离去的下午,从未真正走出。
目光落在一旁那根许久未动的魔杖上,精致的宝石之上已蒙上一层薄灰。然而,灰尘之下,内蕴的魔法光辉依旧如呼吸般,温柔地流转。
退役的魔法少女,最终竟以离婚收场。
我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弧度。这剧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果非要为这往后的人生命名,大概,就只能叫做——
「退役的魔法少女,及其此后绵延无尽的、离婚后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