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梦境过去,一股莫名的痛苦便会悄然来袭,好像只有在分开的时候,一切才显得真实。
她总是告诫自己应该向前看——也许此刻的陈千语,正在某个她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过着平静的生活。
远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晕染开来。她怔怔地望着,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医院。这个认知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骤然惊醒。
解开安全带的咔嗒声在密闭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推开车门,热浪的气息扑面而来。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她微微蹙眉——工作日的下午,不该有这么多人才对。
仿佛回应她的疑惑,裙袋里的手机适时震动:
“【南方对策局指挥部办公室】提醒您:受不明病毒影响,近期可能出现嗜睡、多梦等症状。羊城疾控中心已发布黄色预警,请市民注意防护。”
(原来如此。但……即使是魔法少女也会被传染吗?)
即便解除变身,她的身体素质仍远超常人,按理不该如此轻易被流行病侵袭。
她摇摇头,或许只是太累了吧。这些年来,如影随形的疲惫早已被她习惯。
退伍军人专属通道空无一人,她很快拿到了号码。电梯缓缓上升,冰冷的金属厢壁映出她模糊的身影。门开的那一刻,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涌来,带着医院特有的、生死交织的气息。
候诊室里,长排的金属座椅闪着冰冷的光,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脚下的瓷砖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惨白的灯光,晃得人有些头晕。
裹在黑丝里的右腿不自觉地轻颤。她感到一阵焦躁——不仅因为医院里令人窒息的空气,更因为接孩子放学的时间正在逼近。
低头时,她下意识地将手指抵在唇边,这才想起周日约了同事做美甲。这个认知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在体内碰撞。
“夏轻歌女士在吗?”
年迈的女声响起。她抬头,显示屏上正滚动着她的名字。
“来了。”
诊室里,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医生正在敲击键盘,屏幕的冷光映在她镜片上。
“夏轻歌?”
她点头。
“身体状况很好,经常锻炼?”
“嗯,一周至少去两次健身房。”
医生从屏幕前抬起头:“你是魔法少女吧?”
“曾经是。”她轻声纠正,“现在已经退役了。”
“你的心之石非常稳定,没有异常波动。”
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应该是近期压力过大,导致大脑皮层异常活跃,才会出现嗜睡多梦,还有略微的感音神经性耳鸣,应该困扰你很久了吧。”医生缓缓说到。
“开几副药,去缴费处取就行。”
“好的,谢谢医生。”夏轻歌如蒙大赦。
起身离开时,她听见医生低声自语:“第三代心之石,百分之九十的融合度……应该是A级退役魔法少女了。”语气里带着敬畏,也带着庆幸——若心之石真有异常,她根本没有诊治的资格。
取药队伍缓慢前行。她抱臂站在人群中,眼神放空。
长发垂落遮住视线,她习惯性地将其拢到耳后。
漆黑的手机屏幕映出她的脸庞:那是一张何等清纯可爱的脸蛋,细长的柳叶眉,微肿的桃花眼显得她楚楚可怜。
但,这副容貌,对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未免太过稚嫩了。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对这具被魔法祝福过的身体而言,数十年的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
忽然,屏幕亮起。“乐乐”两个字在屏幕上跳动着。
“喂?怎么了乐乐?”
她挽起耳边遮住耳朵的长发,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你了,妈。”
少年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迷惘与迟疑。
“乐乐,如果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妈妈!”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难过不说出来只会越积越多!”
“妈,如果我说今晚不想回家……你会生气吗?”
她怔住了。
这一刻终于来了——她的孩子,已经不再是一只雏鸟了,他终于长出了独立的羽翼,要离开自己了。
“……如果真有想去的地方,跟我说一声就好。”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别去不三不四的人家里。”她的胸口有无数的话语堵着,说不出口,很想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但是,沉默片刻后,夏轻歌的心中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句:
“……注意安全。过马路一定要小心,就算是绿灯也要左右看,现在电瓶车多,他们不看信号灯的,被撞到不会死,但是会很痛的。”
夏乐轻轻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忙音在耳边响起。她刚放下手机,一声尖锐的哭喊划破医院的宁静:
“哇!我不要吃药!”
总会有这样的孩子,用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乖,吃完带你去吃冰淇淋。”
看着那一家三口手忙脚乱的样子,她不由得想起夏乐小时候。
“那小子以前也这样……”
夏乐五岁那年,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一起去医院。半夜他突然高烧,吓得她和陈千语从睡梦中惊醒。她甚至想直接变身抱着孩子飞过去,但他说高空风大,还是开车稳妥。
于是半小时的车程,被他缩短到十分钟。
夏乐在医院里放声大哭,弄得他们狼狈不堪。
那些忙碌却充实的日子,那种疲惫却幸福的感受,至今想起,心头仍会泛起细密的疼痛。
取药窗口前,她接过那个轻飘飘的,装着药物的白色塑料袋。看了眼时间,离夏乐放学还早,现在回家不值当,不如在医院等等。
她在候诊区找了个角落坐下。
当金属的冰冷透过衣裙传递到她身上时,夏轻歌恍惚了一瞬,身边的吵杂离她远去,夏轻歌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明明周边到处都是人,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仿佛人群都化作梦幻一般的泡沫,而她则是泡沫之中的杂质,突如其来的孤独包裹着她。
耳鸣的老毛病又来了。持续的噪音在脑海中回响,将她从这座生死交织的建筑中剥离。
洁白的墙壁开始模糊,她对着手机漆黑的屏幕出神,思绪飘向远方。
(乐乐……今天有没有认真听课……)
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她曾发誓要做一个开明的家长。可离婚后,她发现自己渐渐活成了曾经最不理解的模样——开始过度担心孩子是否吃饱、在学校是否被欺负、是否用功读书、能否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她比谁都清楚,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可她怕夏乐成为一个对社会无益的人,更怕他明知自己颓废却无力改变,最终陷入自我消耗的恶性循环。
担忧过后,只剩下没能给他一个完整家庭的愧疚。
她还是忘不了陈千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这样一个无趣的大人呢?”
她打开手机,除了两个聊天软件和一个视频APP,竟找不出一个游戏。
“呵,真是个无趣的人。”
她自嘲地笑了笑。推送的视频里全是屏蔽不完的毒鸡汤,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她努力回想那个曾经的自己,却只在记忆的角落找到一具苍白的枯骨。
被战争填满的少年时期,被爱情和育儿占据的青年时光——如今快四十岁的她,在终于快要熬出头时,才发现那个曾经的少年,早已被她亲手埋葬。
她呆呆地站在那具枯骨前,凝视了许久,许久。
直到脸颊掠过一丝温热,她才惊觉自己哭了。很想就此放任自己沉溺于悲伤,但内心一个声音不断提醒:现在的她不止是一个不计后果的热血少年了,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悲伤只持续了片刻。待耳鸣消散,她站起身,离开了医院。
七月的羊城,街道被烈日炙烤得微微变形。沥青路面泛着油光,空气在热浪中扭曲舞动。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咦?轻歌?”
一个年轻男人“恰巧”从医院门口经过。
“刚从医院出来?吃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不用了。”
她瞥了他一眼——公司的同事,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死心吧。”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谈恋爱了。”
转身走向自己的车,解锁,坐进驾驶座。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
只留那个年轻人在热浪中怔怔而立。
车厢内的冷气驱散了暑热。她调整后视镜,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黑眼圈很明显,OL套装起了褶皱,回家该熨烫一下了。
点火,起步,深踩油门。
德产帕美GTS如离弦之箭般驶入车流,以精湛的车技连续超车。
“终于可以开快一点了。”
孩子不在后座,不用顾忌他的感受。
可是一个人在家能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她陷入沉思。曾经梦寐以求的独居生活近在眼前,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孩子上大学后肯定要住校,长期独居即将开始是必然的,她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自己的爱好。
画画?插花?写作?打游戏?
好像都不行……画画插花水平停留在业余,写作缺乏灵感,打游戏……
她想起那台旧电脑里仅存的几款老游戏。如今全身动作捕捉设备早已普及,价格亲民,而她还用着传统显示器,注定与新时代的玩家格格不入。
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十年来独自抚养孩子,光是思考明天该如何度过就已筋疲力尽,哪还有精力培养新爱好、学习新技能?
“我的人生……确实很无趣啊。”
十几岁时成功变身魔法少女,应召入伍,遇见那个男人,结婚生子……离婚……
然后独自抚养孩子直到现在。
她似乎始终活在别人的轨迹里。电脑是为了和朋友打网游买的,手机里只有社交和视频软件,家里的书少得填不满一个小储物箱。
【等孩子上了大学,我退休之后,该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像一团迷雾,笼罩着她的未来。她看向副驾上的魔杖——这曾被视为生命一部分的东西,刚才去医院时竟忘了带。
一阵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既然夏乐今晚不回来,不如去那些从未踏足的地方看看。
比如:酒吧。
确定目的地后,她深踩油门,朝着那个陌生的世界驶去。
然而仿佛老天爷也在嘲笑她,希望再次落空——酒吧尚未开始营业。
夏轻歌仔细一想,也对,这才下午呢。
她只好调转方向,驶向回家的路。
老旧小区里,孩子们在暮色中追逐嬉戏,笑声在楼宇间回荡。夏轻歌抬头,才发现天色已暗,猛地拍了下额头:
“坏了!还没给乐乐做饭!”
随即想起——夏乐今晚不在。
即使每个母亲都明白孩子终将离家,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心里还是空了一块。
她摸了摸鼻子,拎着装药的塑料袋,将魔杖收回包里,推开车门,踏上熟悉的楼梯。
灰暗的墙壁上布满斑驳的痕迹,记录着这栋老楼的岁月。夏轻歌却早已习惯——这是她住了几乎一辈子的地方。
四楼的门扉轻轻推开,一股意料之外的外卖香气扑面而来。
“呃,妈,你听我解释……”
夏乐慌忙擦嘴,油腻的手上还抓着一只鸡腿。
夏轻歌愣了片刻,随即无奈地笑了:
“想吃外卖直说嘛,妈妈给你买。”
得到特赦的少年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看着这近乎撕咬的吃相,她无语扶额,但光是看着儿子吃得香,心里就泛起久违的安宁。
“下次记得戴手套,空手抓不卫生。”
她笑着放下塑料袋和包,坐到夏乐身边。
“点外卖有没有给妈妈带一份呀?”
夏乐仿佛早有准备,抓起身边的包装袋,迅速咽下嘴里的食物:
“妈!魔法少女联名款!咳咳!”
见儿子噎着,她连忙轻拍他的后背,眼中满是温柔。
“慢点吃,别急。”
她拿起精致的包装,第一反应竟是:这么华丽的包装,得多浪费钱啊。
随即轻笑着摇头——这是儿子的心意,无论如何都该珍惜。而且这孩子最近开始写小说有了收入,这大概是他用自己挣的钱买的吧?
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田。她打开包装,小心地品尝起来。
“怎么样妈?好吃吗?”
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虽然已不再喜欢这类油腻食物,她还是开心地点了点头。
饭后,夏轻歌洗了个热水澡,夏乐回房间学习。
沐浴后的时光最是放松。她坐在书桌前,打开一瓶珍藏的清酒。
透明液体在玻璃杯中轻轻晃动,映出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她缓缓啜饮一口,任酒精在体内缓缓扩散。
打开书架上的模型包装盒,里面的机甲已微微泛黄。好在当年的少年早有准备,她生疏地拿出工具,开始清理模型表面的漆层。
完成后的机甲焕然一新,屹立桌面。她端详片刻,总觉得缺少些什么。
指尖跃起一簇火苗,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看着火苗在指间流转,与一团水花相触,升腾起朦胧雾气。她将雾气洒在模型上方,拿出手机拍照,满意地左右端详。
然而当最初的悸动褪去,热情终究会消退。她本以为曾经的少年就此复活,此刻才惊觉心里缺了一角——就像拼图少了一片,乐高缺了一格,模型丢了一个零件。勉强能拼出轮廓,却始终不够完整。
她仰起头,向后倒在椅背上。
刺眼的灯光透过灯罩洒下。她张开五指,试图遮挡光线,却什么也遮不住。
那个曾经的夏轻歌,确实已经死了。
她用白皙的小臂遮住双眼。自从陈千语离开,独自撑起这个家的她已很久没哭过。可现在意识到曾经的自己已被亲手埋葬,她还是难过得不能自已。
但无论如何,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放弃”二字。再苦,也要继续前行。
这时,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妈,热牛奶。”
夏轻歌怔住了。清澈的少年音将她拉回现实——是啊,她还有最爱的儿子。
“进来吧。”
她连忙擦掉眼泪,挤出一个笑容。
“妈,你怎么了?”
夏乐有些无措,但很快调整表情,把热牛奶塞进她手里。
“今天的牛奶,特别好喝。”
虽然眼眶还红着,她还是笑了出来。
见妈妈笑了,夏乐也憨憨地笑起来。
笑过之后,夏轻歌对他招手:
“来,妈妈抱抱好不好?”
夏乐立刻露出惊恐表情:
“儿臣告退!”
看着儿子逃也似的背影,夏轻歌的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是啊,儿子长大了,成熟到可以照顾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了。
【那就让我再任性一点吧。至少,别再让心里那簇小小的火苗,再次熄灭。】
窗外的月光洒进房间,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银辉。魔杖在角落里闪着微光,仿佛在等待着再次发出闪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