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但被混乱时空从漩涡中狠狠“吐”入一座陌生城市的冰冷夜幕时,在他感知中仅仅是刹那或永恒之后的“下一瞬间”,另一个人则在截然不同的时间坐标中脱离了那片混沌。
黎明的微光,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感官回归的瞬间,并非清晰,而是如同溺水者被强行拖回水面般的剧烈眩晕与剥离感。意识仿佛被剥去了外壳,裸露在真实与虚幻交织的边界。
叶萝在恍惚中飘浮,沉溺于一个光怪陆离、破碎变形的噩梦。
扭曲的色彩在眼前流淌、拉伸、爆炸;耳畔残留着亿万生灵绝望的尖啸与空间被撕裂的嗡鸣,如同梦魇的低语纠缠不休;身体时而感觉被无限拉长撕裂,时而被压缩进一点。
眼皮沉重如铅。每一次试图睁开的努力,都牵引着脑海中一阵细密的、如同针扎般的撕裂痛感。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撬开了沉重的眼帘。
首先刺入模糊视野的,并非熟悉的景象,而是一束束细碎、带着暖意却并不强烈的金色光线。它们从高处的缝隙间斜斜洒落,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形成一片斑驳、朦胧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禾草味道,以及木头陈年的、淡淡的霉味。
光源来自上方。她顺着光线看去,是粗糙厚重的木梁支撑起的简陋顶棚。阳光正从那些大块的木板间隙里顽强地透进来。
她正躺在一堆柔软的干草上。
“呃……”叶萝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那并非虚弱,而是长期精神高度紧绷对抗后骤然放松带来的剧烈不适感。
她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缓缓坐起身。干草在身下发出“簌簌”的轻响。
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在眼前。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地垂落在她紧绷的脸颊旁,她轻轻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海中依旧残留的嗡嗡回响和强烈的眩晕感。这个动作牵引着太阳穴再次一阵抽痛,让她精致的眉宇深深蹙起。
待视线渐渐清晰,适应了光线后,她警惕而快速地扫视起四周。
一间仓库。
巨大的木门紧闭着,只有门板下方的缝隙透进些许光线。高高的顶棚和堆叠在墙边阴影里的厚厚草垛、木桶构成了主要空间。工具凌乱地靠在角落——生锈的旧车轮、沾满泥巴的犁铧、还有几把头部磨损严重、柄部光滑的干草叉。初升的晨曦透过顶棚的巨大缝隙,将仓库内分割成明暗相间的几何光区,照亮草垛的金黄边缘,也在阴暗处投下更加深邃的影子。
环境很原始,带着农场的朴实气息。
她低头,修长有力的手指无意识地捻起身下几根干燥的稻草茎叶,感受着那真实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触感——这是确凿无疑的物质世界,并非混沌的幻境。但这微小的真实感,依旧无法驱散心头迅速弥漫开来的巨大焦虑。
“我……怎么会在这儿?”她眉头皱起,低声自语。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更多的是困惑。
下一瞬,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巨大疏漏,她猛地抬高了音量,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疑:“叶但!莉亚!还有那个小姑娘呢?!”她的视线再次扫过仓库的每一寸阴影,却依旧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这发现像一块寒冰,瞬间压在了她的胸口。强烈的不安感攥紧了心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回溯记忆的碎片。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穿透脑海中的迷雾。剧烈的撕扯感再次袭来,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刃切割着神经末梢。“嘶……”她忍不住再次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用指节用力按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缓解那针刺般的疼痛。
“该死……”她低咒一声。那个节点通道对外来者意志的冲击比预想中更甚。
然而,那最关键的画面硬生生被她从混乱的碎片中拽了出来!回忆如同在浓雾中显现的灯塔,虽不清晰,却无比坚定。
“我确切的记得,最后出来时……我的手还抓着叶但和那个小姑娘!”她睁开眼,眼中爆发出光芒,声音斩钉截铁。但随即,浓浓的疑惑再次涌上眉头,“……可为什么……” 记忆的断点就停在那里,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就在她陷入深深的思索时。
啪嗒!嘎吱——
仓库大门的方向,清晰地传来木头摩擦和门栓被拨开的细微响动。
叶萝瞬间进入了备战姿态!她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放在身后,但已然敲敲握起了拳头。
厚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缝隙。一个身影端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侧身走了进来。
一个年轻的女孩。
看模样约莫十七八岁,金色的头发编成两条简单的粗辫子垂在肩头,几缕碎发随意地贴在额头和略显稚嫩的脸颊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几处不显眼补丁的深蓝色粗布裙,外罩着沾了些新鲜草屑的棕色帆布围裙。典型的农家村姑打扮。碧绿色的眼睛很大,此刻睁得更圆,带着一种朴素的好奇,小心翼翼地看向草垛方向。
她的手里还端着一个有些坑凹的旧铁盘,上面放着一块看起来还算新鲜的黑麦面包,一碗冒着热气的汤,以及一个装满清水的陶杯。
年轻女孩一眼就看到了坐直在干草、正警惕光芒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叶萝。女孩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毫不作伪的欣喜笑容。
“啊!你醒啦!”女孩的声音清脆欢快,带着乡间特有的直率和活力,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叶萝的戒备。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理所当然的好事,径直朝叶萝这边走了过来。“我猜你差不多该醒啦!”她自顾自地说着,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餐盘放在叶萝身旁还算干净平整的一捆高草垛上。
餐盘里粗糙的食物散发着朴素的热气。
女孩直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草屑,轻快地说道:“肚子饿坏了吧?赶紧吃点东西垫垫!这是面包,还有汤,水是干净的井水!”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明亮的碧绿色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叶萝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即使略显凌乱但依旧透着奇特色彩和质感的水手服与短裙。
不等叶萝开口询问,女孩就风风火火地转身往仓库门口跑去,嘴里还念叨着:“我这就去告诉我哥哥!他知道你醒过来肯定高兴坏啦!”她跑到门口,伸出脑袋对着门外喊道,同时挥着手似乎在驱赶什么:“喂!你们!看什么看!都走开走开!不准堵在这里!”门口似乎传来一些压抑的嬉笑和孩童的吵闹声。
“小约翰!你再敢探头我把你耳朵揪下来烤了!”女孩佯怒地朝外面斥责了一声,门外似乎有孩童的尖叫和跑开的脚步声。她满意地哼了一声,反手就将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用力推回原位,只留门缝透光。她没有再上栓,只是虚掩着。
脚步声迅速远去。
仓库里再次恢复了相对的安静。只有那餐盘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和旁边草堆里被惊动而悉悉索索爬走的几只小甲虫。
叶萝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但警惕并未完全散去。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草垛上那盘简单的食物上——粗粝的黑麦面包,寡淡的汤水。她没有去碰触,并非怀疑食物有毒,而是一种身处陌生险境、对一切来自外界的“好意”都保持的本能排斥。
她将目光移开,再次陷入深深的沉思,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刚才女孩提到的“哥哥”……会是谁?这里又是哪里?叶但他们到底在哪?是被冲散了,还是已经……
一丝极淡的烦躁在她眼底划过,随即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几乎被草垛的干燥气息吞没。
“当务之急……”她在心里默念,“必须尽快找到他们的下落。”
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装束。纤长的手指利落地拍打着短袖水手服上沾着的干草根和灰尘,又伸手将裙边几缕纠缠的草屑扯掉。
整理完毕,就在她准备迈步走向虚掩的仓库门、离开这里——
那扇厚重的木门再次被用力推开。更多的光线涌入,门口似乎还挤着几个身影,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发出一阵喧哗的交头接耳声。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那些好奇的脑袋后面挤了进来,随手又将门在身后带紧了些,挡住了大部分窥探的目光。
男子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相当颀长,甚至显得有些瘦。一头蓬松、像是从未被认真打理过的、带点天然卷的浅灰色头发。一双碧色眼眸,皮肤是经常暴露在阳光或炉火下的浅麦色,但此刻脸颊和裸露在外的手指关节上,却粘附着一层新鲜的黑灰色煤灰污迹。
他身上穿着一件沾染了灰尘的灰色粗麻布上衣,外面系着一件厚实、边缘已经磨损发亮的深棕色皮围裙——正是铁匠的打铁围裙。整个人带着一种辛勤体力劳动者特有的粗犷气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些许疲惫。
灰发铁匠的身后,紧跟着那个金发的女孩。女孩像只护崽的小母鸡,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对着门外那些还想探头探脑的家伙们挥着拳头:“看什么看!都该干嘛干嘛去!不准偷看了!再偷看明天你们家农具就别想找我们修了!”她恶狠狠的威胁很有效,门口嘈杂声顿时小了许多。
灰发铁匠将妹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无奈而包容地笑了笑,随即转向仓库内。当他看清已经从草堆上站起身、身姿挺拔冷峻地立于光暗交界处的叶萝时,他那双碧绿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诧。
他大步走上前几步,先是上下快速打量了叶萝几眼,眼神在她那身奇特的衣物上多停留了一瞬,但并未流露出明显的异样或排斥。很快,那惊讶的神色就被一种朴实的欣喜所取代,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朴实温和的笑容,声音浑厚而带着些许疲惫后的沙哑:
“太好了!感谢丰收女神!你竟然真的醒过来了!”他的喜悦发自真心,“我看你当时的样子……还以为你得在那儿多躺上几天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真是让人惊喜!”他显然对叶萝的快速恢复力感到不可思议。
叶萝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铁匠带着笑意的脸,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动,只有纯粹的警惕和审视。“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她的声音不带半分感激,只有明确的询问。
灰发铁匠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叶萝的谨慎,他对于叶萝的“冷漠”毫不在意,或许在他所知的村民或劳动者之间,这样的态度并不稀奇。他的热情似乎并未减退,搓了搓沾满煤灰的双手,依旧带着朴实的笑意解释:
“是我和我师傅清早回来路上发现的你。”他的语气很自然,“当时天刚蒙蒙亮,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日光再暗一点的时候。”他指了指顶棚透进来的光线强度,“你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临岸林’边缘的野地里。啧,可真够吓人的!那片林子边……可不是什么平安地界。”
说到这里,铁匠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后怕和浓重的忧虑。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带着纯粹的好奇:“话说回来……你……怎么晕倒在那种地方?”他看着叶萝,那关切的目光里透着不解。
他紧接着补充道,声音低沉了些,像是在强调危险性:“要不是我和我师傅俩回来得巧……说不定……”他咽了口唾沫,眼神不由自主地向仓库外面瞟了一眼,仿佛那里有看不见的危险存在,“……你已经被‘那些东西’给拖走了!”
那些东西?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铁匠话语中这个不寻常的、带着明显恐惧感的词语。但她按捺住立刻追问的冲动,保持着那份冰冷的平淡,直接问道:“我昏迷了多久?”她需要知道时间的坐标。
“没多久,没多久!”铁匠连忙摆手,脸上再次浮起那种朴实的惊讶表情,“今天早上黎明时分才把你带回来。村东头的老医生卡特利特来看过,他还说你撞到后脑勺之类的,看那架势怎么也得迷糊个一两天才会醒呢!谁知道你这……”他的眼神再次扫过叶萝精神奕奕的状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叹,“……你这体格也太硬朗了点!”
叶萝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但这只是她需要的初步信息。她紧接着问出最核心的问题,语气依旧冷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见到和我一起的人了吗?一个男的,看着比我小一点;还有一个小一点的金色头发的女孩;还有一个银白色头发、不爱说话的小女孩。”
灰发铁匠认真地听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眉头皱起。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当时……真的只有你一个人躺在林边的空地上。”他语气认真,“至于你提到的这三个人……我们在那片区域一点影子都没见到。”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中的担忧和恐惧再次加深,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带着一丝沉重的寒意:“……说不定,是被‘那些东西’……趁夜……拖进林子深处……”他似乎被自己推测的这个恐怖结果吓到了,脸色微微发白,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把那个词说完。
叶萝沉默了。
一种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的寂静瞬间弥漫在两人之间。仓库里只剩下高处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鸡鸣。铁匠脸上的恐惧并未褪去,反而因为叶萝的沉默和他自己的推测变得更加清晰。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幻影,紧抿着嘴唇,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双手下意识地用力绞紧了油腻的皮围裙下摆。不安的情绪迅速笼罩了他。
最终,是铁匠率先承受不住这份沉重的、被恐惧支配的寂静。他僵硬地挤出一点笑容,那笑容在沾着煤灰的脸上显得有些勉强和诡异:“那……那什么……既然你现在没事了……挺好的……那我就……我就先回去打铁屋了。上午要交一批镰刀……还有很多活……”
他脚步有些不稳,几乎是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让他感到越来越压抑的地方。
“等一下。”
灰发铁匠的身体猛地僵住,缓缓地、有些生硬地转回头。那双深碧色的眼眸重新迎上叶萝的目光。
“还有什么事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那微微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刚才……还有之前……你提到的‘那些东西’……”她的声音很平稳,仿佛在谈论天气,“……到底是什么?”
灰发铁匠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我……”铁匠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舔了舔同样干燥起皮的嘴唇,眼神躲闪,最终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犹豫,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林、林子对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还不时紧张地瞄向仓库门的方向,仿佛隔墙有耳,“……有……有一座存在了很久的……老、老城堡……”
“……那城堡里……住着……有……有一些‘东西’……”他的牙齿开始轻轻打颤,眼神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和恶心,“……具体……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我也没……没怎么敢……看清楚过……”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叶萝的眼睛。
“但……”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村子里……附近的人……都……都知道……!最近两年……老有人……失踪!……不!不只是人!还有……牛羊!……”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恐惧的出口,声音急促而高亢了一点,带着哭腔:
“……不是简单的被咬死!……是被……是被吸干了血啊!”他几乎嘶喊出来,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我们组织了搜查的……但……之后……之后……都死了!和那些动物一样!脖子上……可怕的洞!……浑身惨白得吓人!连一滴血……都不剩下了啊!”
他仿佛在脑海中重现了那恐怖的景象,全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脸色由惨白变得铁青。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了半步,想要远离这个勾起他恐怖回忆的地方。
“……那不是……”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崩溃的边缘感,“……那绝对不是人……能弄出来的……我没去……还好我没去……卡尔……艾丽娜……都……都死了……”
灰发铁匠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番话,那双碧绿的眸子再次抬起,死死地、充满了悲哀和一种近乎警告的恐惧,看向叶萝那张依旧没有太大表情波动的精致脸庞,声音嘶哑而沉重:
“……我……我劝你……”他看着叶萝平淡的姿态,似乎意识到这个女人或许并不普通,但他眼中的恐惧更深了,“……还是……放弃去找你的那些……同伴吧……”
话音落下,仿佛再多待一秒就会被无形的恐惧拖入地狱,铁匠猛地转过身!他几乎是用逃跑的速度,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冲向仓库大门,撞开门栓,像躲避瘟疫一样冲了出去,甚至顾不上门口金发女孩“哥哥!怎么了?!”的惊呼。
“砰——!”
厚重的木门再次被甩上,隔绝了门外刺眼的光线和隐约传来的杂音,也隔绝了那仓皇逃离的脚步声。
仓库内,光线重新变得昏暗、斑驳。
叶萝依旧站在原地。风从高处板缝钻入,带着寒意吹拂过她的发梢和脸颊。
血、城堡、吸干、非人的东西……
她缓缓抬起双手,扭了扭手腕。
“不管是什么,也不能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