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台高中的下课铃声像是被潮湿的空气泡软了，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走廊里荡了两圈就消失了。窗外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教学楼顶，灰黑色的云团像是被揉皱的棉絮，把本该是黄昏的天空捂成了将夜的模样。空气里弥漫着雨水蒸发后的腥气，混杂着操场边杂草被冲刷后的青涩味，星岛纪把最后一本笔记本塞进帆布包时，指尖蹭到了校服衬衫的袖口——早上出门时卷到小臂的布料已经松了些，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课桌边缘的灰尘。
他抓起靠在桌角的黑色长柄伞，伞骨上还挂着水珠，晃了晃就滴落在磨白的深灰西裤裤脚。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几个值日生拿着拖把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窗外的光线暗得让黑板上方的荧光灯还亮着，惨白的光打在纪略宽的鹅蛋脸上，把他深褐色眼瞳里的困倦照得一清二楚。
“星岛，不一起走吗？”后排传来男生的招呼声。
纪回过头，看见班长正把文件夹抱在怀里，校服外套的纽扣系得整整齐齐。“不了，我今天想早点回家。”他笑了笑，眼尾弯成月牙的弧度，露出点少年气的钝感，“雨好像停了，伞借你？”
“不用不用，我妈来接。”班长摆了摆手，“那明天见。”
“明天见。”
走出教学楼时，纪下意识地把伞举高了些，虽然雨已经停了，但风里还卷着细小的水雾，打在脸上有点凉。校门口的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教学楼模糊的影子，几个穿着同款藏青校服的女生撑着伞结伴走过，笑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们，视线顿了顿——人群里那个浅栗色长直发的身影很显眼，白羽千月的侧分刘海被风吹得微微飘动，发尾的自然卷垂在藏青西装外套的肩线处，她正偏着头听身边的女生说话，浅灰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蒙着层薄纱，小巧的瓜子脸轮廓被远处便利店的暖光描出柔和的边。
那是和他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纪收回目光，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拐进了校门右侧那条少有人走的小路。
这条路是下山的捷径，铺着不整齐的石砖，两侧长满了及膝的灌木丛，平时只有住在山脚下村庄里的学生会走。雨后的泥土被泡得软软的，踩上去会陷下小小的脚印，石砖缝隙里还嵌着没被冲干净的枯叶。纪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把伞收了起来，伞尖朝下滴着水，黑色的伞面垂在身侧，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周围静得能听见远处的蝉鸣，还有自己的呼吸声。纪数着脚下的石砖，想着回家该先煮点热水，还是直接把换下来的校服丢进洗衣机——就在这时，身侧的灌木丛突然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快速移动。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还没来得及转头，一股力量就从侧面撞了过来。
“唔！”
纪被扑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后脑勺磕在石砖上发出闷响，帆布包从肩上滑落在地，里面的书硌得后背生疼。他下意识地闭上眼，鼻腔里瞬间灌满了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湿冷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花香的味道。
紧接着，一滴温热的水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不是雨水。纪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压在他身上的人有着及腰的浅栗色长直发，发尾的自然卷凌乱地散在他的颈窝边，带着点潮湿的凉意。浅灰色的眼瞳近在咫尺，瞳仁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收缩，像是受惊的小鹿，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小巧的瓜子脸近得能看清下颌线柔和的弧度，只是此刻被泪水打湿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两道泪痕从眼角一直滑到下巴，还在不停地有新的泪珠滚落——刚才落在他额头上的，就是这个。
是白羽千月。
星岛纪的脑子彻底懵了。他明明十分钟前还在校门口看见她和朋友一起往车站的方向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条连野猫都很少来的小路上？而且……为什么要扑过来？
“是活着的……纪。”
女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抑制不住的颤抖，尾音几乎要破掉。她的手还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衬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藏青的领结歪在一边，短款西装外套的下摆沾了不少泥土。
纪眨了眨眼，深褐色的眼瞳里写满了困惑。“白、白羽同学？”他试图动一下，却发现对方压得很紧，“你……”
“活着的。”白羽千月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浅灰色的眼瞳里瞬间蓄满了新的泪水，“真的是活着的纪……”
温热的眼泪接二连三地落在纪的脸上、脖颈上，像细小的雨点。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极致的情绪。纪的后背已经被潮湿的地面浸得发凉，校服外套的肘部肯定沾了泥，他甚至能闻到自己和对方身上的衣服被弄脏的味道——但比起这些，更让他在意的是眼前这个明显不对劲的校花。
“那个……白羽同学，”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他能感觉到对方的重量压得自己胸口有点闷，“你先起来好不好？地面很湿，会弄脏衣服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裙子也沾到泥了。”
白羽千月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依旧维持着趴在他身上的姿势，眼泪掉得更凶了，长直发的发梢扫过他的脸颊，有点痒。纪皱了皱眉，又尝试着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白羽同学？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有人欺负你吗？还是……”
“纪。”她突然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瞳直视着他，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有狂喜，有后怕，还有深深的疲惫，“别叫我白羽同学。”
“欸？”
“……算了。”她像是突然泄了气，抓着他衬衫的手松了松，慢慢从他身上爬起来。因为跪坐在不平整的石砖上，她的藏青百褶裙裙摆被压出了明显的褶皱，浅灰过膝袜的袜口沾了点泥土，那两道细白纹被弄得有点模糊。她就那样跪在那里，垂着头，长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纪也赶紧坐起身，后背的湿冷感顺着衬衫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他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看向依旧低着头的白羽千月，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平时在学校里总是保持着完美姿态的校花，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跪在泥泞里哭，还叫他“纪”……
“那个……”他犹豫着开口，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白羽同学，你没事吧？”
白羽千月缓缓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只剩下一种近乎沉重的平静。“我没事。”她的声音还有点哑，“你也不用觉得奇怪，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满脑子问号。”
纪愣了一下。她怎么知道？
“你不用说什么。”她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开口道，“听我说就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浅灰色的眼瞳紧紧锁住纪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现在的白羽千月。”
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自一个月后。”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们……”她顿了顿，喉结轻轻动了一下，“我们正式成为了恋人。”
纪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反驳——这怎么可能？他和白羽千月在学校里几乎没说过话，连眼神交汇都很少，怎么可能在一个月后成为恋人？
但她接下来的话让他把所有反驳都咽了回去。
“但是，纪，你死了。”白羽千月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在说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死在了学校里。那些自称外星人的东西干的。”
“……”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外星人？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刚才后脑勺磕到石砖，产生了幻觉。
“我偷了他们的穿越装置。”她抬起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我回到了现在，回到今天，就是为了……改变这个结局。”
纪看着她，看着她浅灰色眼瞳里清晰的痛苦和决绝，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干。他认识的白羽千月，是成绩优异、性格温和、永远带着得体微笑的校花，从来不是会说这种荒诞不经的话的人。可眼前的她，眼神太认真了，认真到让他无法单纯地把这当成一个玩笑。
“你……”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在说什么啊，白羽同学。这根本……”
“我知道你不信。”白羽千月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很凉，带着雨后的湿意，力道却意外地大。“跟我来，我们去个更安全的地方，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着站了起来。帆布包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想去捡，却被她拽着往前走。“等等，我的包……”
“没时间了，之后再来拿。”白羽千月的脚步很快，浅栗色的长直发在身后晃出凌乱的弧度。她牵着他的手，沿着下山的小路快步往下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有点烫。
纪被她拉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被校花在荒僻的小路上扑倒，被告知来自未来，还说一个月后他们是恋人而自己会死在外星人的手里，现在又被她紧紧牵着往下山的方向走……这展开比他上周看的科幻漫画还要离奇。
他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自己的手腕被她用指尖牢牢攥着，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而他自己的手因为刚才撑伞，指腹还有点潮湿，袖口卷到小臂的衬衫往下滑了点，露出的皮肤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
这条路……纪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这分明是他每天回家的路线。
从石砖小路拐进长满青苔的石阶，再穿过一片低矮的杂树林，前面就是山脚下的村庄了。白羽千月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在遇到岔路时，想都没想就拐进了那条通往他家所在的小巷的路。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点单薄，藏青西装外套的后领因为跑动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白衬衫的领口——和他早上在二楼看到的、和朋友一起离开的那个白羽千月，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穿过小巷时，纪看见住在隔壁的老婆婆正坐在门口择菜，对方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惊讶。纪的脸颊有点发烫，想把手抽回来，却被白羽千月攥得更紧了。
“快到了。”她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里带着点急促。
纪停下了脚步。白羽千月也跟着停下，回过头看他，浅灰色的眼瞳里带着点询问。
纪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前面不远处那栋两层的木结构房子上。褪色的蓝色门帘，门口摆着的旧鞋柜，还有屋檐下挂着的那盏有点接触不良的灯泡……那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家。
她怎么会知道？
白羽千月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进去说吧，这里安全。”
纪没有动。他看着眼前的白羽千月，看着她浅栗色长发间沾着的草屑，看着她过膝袜上那块明显的泥渍，看着她紧紧牵着自己的、微微颤抖的手，突然觉得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串了起来。
一个月后的恋人。
外星人。
穿越回来。
改变结局。
还有……她对这条路的熟悉。
白羽千月见他不动，又轻轻拽了拽他的手腕，浅灰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纪，相信我一次。”
纪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依旧是雨后潮湿的味道，混杂着巷子里各家飘来的饭菜香。他抬起头，看着自家那扇紧闭的木门，又看了看身边紧握着他的手的白羽千月，深褐色的眼瞳里映出她的影子。
最终，他默默地跟着她，走到了那扇门前。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雨丝落在两人的发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白羽千月松开了他的手，转身面对着那扇门，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纪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想知道——
一个月后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