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逃亡(10)

作者:折木奉太郎PS 更新时间:2025/8/12 15:16:22 字数:3652

当夜羽终于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挣扎着从那吞噬光明的排污管口爬出时,扑面而来的并非预想中豁然开朗的解脱,而是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压抑。眼前是一片被遗忘在工业废墟边缘的狭小海湾。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杂着海藻腐烂的咸腥、机油泄漏的刺鼻,以及某种类似陈旧血渍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这气味如同潮湿的裹尸布,紧紧贴在裸露的皮肤上,渗入每一次呼吸。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像浸透了污水的厚重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吝啬地透下几缕了无生气、带着病态灰白的天光。海水并非记忆中的蔚蓝或碧绿,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近乎凝固的锈褐色,粘稠得如同废弃油罐里陈年的积液。水面漂浮着大片的油污,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诡异的、五彩斑斓的虹彩,像濒死生物最后痉挛的鳞片。远处,巨大而沉默的废弃龙门吊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刺破低垂的天幕,投下扭曲而狰狞的阴影,笼罩着这片死寂的水域。

脚下的“地面”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倾斜的、由巨大混凝土块和腐朽木桩勉强支撑的码头残骸。湿滑的青苔覆盖着每一寸表面,混杂着深褐色的铁锈痕迹,踩上去稍有不慎便会滑倒。冰冷的污水顺着夜羽的裤管和衣袖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布满裂纹和污垢的混凝土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和肺部拉扯的嘶鸣。肩头的少女依旧无声无息,她的重量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像一块冰冷的铅坠,沉沉地压在他酸麻的肩膀和同样冰冷的心上。她后颈那个金属接口,暴露在灰白天光下,闪烁着一种无机质的、冷漠的银光,与这片锈蚀衰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又仿佛正是这环境最残酷的造物。

厄鸦塞给他的那张磁卡,棱角硌在湿透的裤袋里,带着残留的体温,是原先唯一能抓住的、指向未知前路的实物。旧港区7号码头。夜羽疲惫的目光扫过这片破败的景象。视线所及,只有断裂的缆桩、半沉没的破旧驳船、堆积如山的废弃集装箱——它们的外壳早已被海风和盐雾啃噬得千疮百孔,露出里面锈蚀的筋骨,如同被开膛破肚的钢铁巨兽,无声地诉说着被抛弃的岁月。哪里是7号码头?这里仿佛只有一片连数字标记都被彻底抹去的、被世界遗忘的坟场。

他需要找一个相对干燥、隐蔽的地方,暂时安顿下自己和昏迷的少女。目光最终锁定在不远处一艘被拖上岸、彻底废弃的小型锈铁船。船体倾斜着,半边船身深陷在淤泥里,油漆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斑驳的、如同严重皮肤病般的锈迹。船艏断裂,露出里面同样锈蚀的肋骨般的框架。它像一头搁浅腐烂的鲸鱼残骸,散发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却也成了这片荒芜中唯一能提供些许遮蔽的“洞穴”。

靠近锈船的过程异常艰难。湿滑的苔藓和淤泥让每一步都如同在油上行走。夜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爬着倾斜的船身,粗糙的锈粒摩擦着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船体内部弥漫着更浓郁的霉味和铁腥味,混杂着海鸟粪便的刺鼻气息。角落堆积着腐烂的缆绳和不知名的垃圾。他小心翼翼地将少女安置在一块相对干燥、铺着几片腐朽木板的角落,让她倚靠着冰冷的、布满锈蚀凸起的船壁。少女的头无力地垂向一边,苍白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生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顽强延续。

夜羽自己也脱力地滑坐在地,背靠着同样冰冷刺骨的船壁。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走仅存的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他用力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脸颊,目光却无法从少女身上移开。后颈那枚接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恶意的问号。排污管中菌丝强行灌输的那些残酷记忆碎片——培养舱里无声的挣扎、无影灯下冰冷的刀锋、阴影中冷酷的宣判——如同附骨之疽,再次清晰地浮现于脑海。钥匙,容器,ST-114……这些冰冷的词汇,与眼前这个脆弱、苍白、昏迷不醒的少女形象,形成了撕裂灵魂的巨大反差。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冰冷的污水和湿透的衣物更加彻骨。他能带她逃离黑泉的战甲,却逃不开这早已烙印在她血肉骨髓中的命运枷锁吗?

就在这时,少女搁在腐朽木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恰好触碰到从船壁缝隙里顽强钻出的一小簇、散发着微弱幽绿色光芒的菌丝。

“呃……”

一声极其细微、饱含痛苦的呻吟从少女唇齿间溢出。她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一瞬,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紧接着,她的眉头紧紧锁起,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她的手指痉挛般地蜷缩,指尖更深地按进了那簇幽绿的菌丝中。

夜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菌丝!又是菌丝!它们仿佛无处不在的幽灵网络,连接着过去,窥探着现在!少女昏迷中无意识的触碰,再次接通了那传递痛苦记忆的“天线”!

这一次,夜羽没有选择触碰菌丝。他几乎是扑过去,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的温柔,试图将少女冰冷的手指从那簇幽绿的菌丝上轻轻移开。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一片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覆盖上她的瞬间,少女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转动,仿佛在经历一场无法醒来的恐怖梦魇。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

“……冷……好冷……妈妈……不要……钥匙……痛……好痛……”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蕴含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

夜羽的动作僵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并非通过菌丝,而是通过某种难以言喻的、因近距离接触而产生的共感——少女此刻正在经历的,并非仅仅是回忆的闪回,而是感官的复现!她仿佛重新置身于那冰冷的培养液中,感受着刺骨的寒意侵蚀骨髓;她仿佛重新躺在那张金属手术台上,后颈的皮肤被无形的利刃切开,冰冷的金属被强行植入,神经末梢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仿佛再次听到了那个阴影中冰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钥匙”、“容器”、“必要的代价”……这些词语像冰锥一样刺穿她的意识。

“不……不是……我不是……”少女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无助的否认和挣扎,眼泪混着冷汗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留下蜿蜒的湿痕。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仿佛在抗拒着那无形中施加在她精神上的酷刑。

夜羽再也顾不得其他,他猛地俯身,双手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少女那只冰冷、痉挛的手,用力地包裹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感将她从那可怕的感官炼狱中拉回。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恳求:“醒醒!看着我!都过去了!你现在安全了!看着我!”

少女的挣扎似乎更加剧烈了,她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仿佛想要推开什么无形的枷锁。她的呼吸急促得像要窒息。

“看着我!”夜羽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了出来,在这死寂的锈船残骸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另一只手用力地、却又带着克制地按住了她抽动的肩膀,“听我的声音!这里只有我!没有实验室!没有手术刀!没有钥匙!只有我!夜羽!”

也许是那声低吼的震动,也许是掌心传递过来的、人类手掌特有的粗糙温热触感,也许是“夜羽”这个名字的呼唤。少女剧烈颤动的眼睫猛地一颤,紧闭的双眼,艰难地、如同推开千钧重闸般,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清澈或带着虫族特征的竖瞳,而是充满了迷茫、恐惧和深不见底的痛苦。瞳孔涣散着,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一时间无法聚焦。她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茫然地游移着,最后,极其缓慢地,终于落在了近在咫尺、写满焦虑和担忧的夜羽的脸上。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冷……好…黑……”

紧接着,那刚刚凝聚起一丝焦距的瞳孔再次剧烈地收缩,仿佛又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她猛地抽回被夜羽握住的手,身体如同受惊的幼兽般剧烈地向后蜷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锈蚀的船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别过来!”她嘶声尖叫,声音尖利而破碎,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泪水汹涌而出,“别碰我!我不是钥匙!我不是容器!我不是……ST-114!” 最后那个冰冷的编号,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带着泣血的绝望。

尖叫过后,是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她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双臂,蜷缩在角落里,把头深深埋进膝盖,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隔绝这个给予她无尽痛苦的世界,也隔绝了眼前这个试图靠近她的人类。她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这充斥着铁锈与腐朽气息的狭窄空间里回荡,撕扯着夜羽的心。

夜羽的手僵在半空中,掌心还残留着她手指冰冷的触感和那瞬间爆发的、令人心碎的恐惧。他看着她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的弱小身影,听着那绝望的哭喊和无助的呜咽,排污管中菌丝传递的那些冰冷残酷的画面与现实重叠、印证。一股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混杂着尖锐的愤怒和冰冷的悲哀,如同锈海苦涩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救出了她的身体,却似乎根本无法触及她灵魂深处那被恐惧和痛苦锈蚀的牢笼。这片废弃的港湾,这艘倾斜的锈船,此刻仿佛成了整个残酷世界的缩影——冰冷,腐朽,弥漫着绝望的低语。而少女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不是ST-114!”——则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试图构筑的、关于“拯救”的脆弱信念。他缓缓收回手,沉默地坐在冰冷的船板上,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那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被噩梦和现实双重撕扯的灵魂,第一次感到前路是如此黑暗,如此粘稠,如此……令人绝望。冰冷的锈蚀,仿佛正从这片海湾蔓延,一点点爬上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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