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绝望的嘶喊——“我不是ST-114！”——如同最后一声濒死的悲鸣，在锈船狭小、冰冷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然后被无边的死寂吞噬。那声嘶力竭的否认，耗尽了她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也彻底撕裂了某种摇摇欲坠的屏障。尖叫声的余韵还在夜羽的耳膜中嗡嗡作响，而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却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骤然瘫软下去。
剧烈的颤抖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悸的僵直。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双臂死死环抱着自己，仿佛要将脆弱的肋骨勒进身体深处，隔绝一切外界的触碰。但她的头不再深埋，而是微微抬起，下颌抵在膝盖上，目光失去了焦点，空洞地投向船板缝隙里滋生的、散发着微光的幽绿菌丝。眼泪无声地流淌，划过苍白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肮脏腐朽的木板上，留下深色的、迅速冷却的湿痕。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连灵魂都已枯竭的静默。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浅薄，几乎无法察觉胸口的起伏，整个人像一尊被遗弃在寒冷角落、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石膏像。
夜羽僵在半空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指节砸在冰冷的船板上，发出轻微的闷响。那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和无声流淌的泪水，胸口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排污管中菌丝强塞的残酷画面——冰冷的培养液、无影灯下的刀锋、阴影中的宣判——此刻不再是抽象的记忆碎片，而是具象化为眼前这具被彻底摧毁了意志、只剩下冰冷外壳的躯壳。他救了她，却似乎亲手将她推入了更深、更绝望的深渊。那句“你不是ST-114”的嘶喊，是反抗，更是彻底的崩溃宣言。
寒冷，如同无形的蛆虫，在湿透的衣物下啃噬着夜羽的体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牙齿微微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这股寒意不仅是来自身体，更是从心底深处蔓延开的绝望。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少女的状态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弦。
目光扫过锈船内部。角落堆积的朽烂缆绳和垃圾中，似乎有几片相对干燥的木板和断裂的纤维板。夜羽挣扎着站起身，湿透的衣物沉重地拉扯着他，每一步都伴随着关节的僵硬和酸涩的呻吟。他默默地、近乎机械地开始行动。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散发着幽绿光芒的菌丝丛，将散落的、相对干燥的木板收集起来，堆在远离少女蜷缩角落的另一侧。动作笨拙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仿佛这微不足道的劳作是他对抗无边绝望的唯一锚点。
收集来的木板大多腐朽脆弱，边缘参差不齐，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他找到两块相对坚硬的锈蚀金属片，蹲下身，用尽力气互相摩擦。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冰冷的金属摩擦着同样冰冷的金属，只迸发出零星几粒微弱的火星，瞬间便消失在潮湿的空气里，徒劳无功。一次，两次……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嘲弄他的徒劳。手臂的肌肉因为寒冷和用力而酸痛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又被寒意迅速冷却。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次更猛烈的摩擦，终于引燃了垫在木板下的一小撮干燥的、如同鸟巢内部纤维般的朽烂碎屑！一点微弱的、橙红色的火苗猛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腐朽的木纤维！
夜羽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收集来的细小木屑和相对干燥的碎木板，极其轻柔地、一层层地覆盖上去。火苗起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曳不定，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随时会熄灭。他几乎是匍匐在地，用身体挡住可能的穿堂风，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个初生的婴儿。每一次吹拂，都让那微弱的火苗挣扎着向上窜动一下，散发出短暂而珍贵的暖意。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伴随着火苗挣扎求存的微弱声响和夜羽小心翼翼的呼吸。终于，在耗费了几乎全身的耐心和仅存的气力后，那点微弱的火苗终于站稳了脚跟，逐渐壮大，变成了一小堆稳定燃烧的篝火。橙红色的火焰跳跃着，贪婪地吞噬着腐朽的木板，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安的噼啪声。温暖的光晕如同一个脆弱而坚定的结界，在冰冷的锈船内部缓缓撑开一小片空间，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黑暗。火焰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布满锈迹和苔藓的船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舞蹈般的巨大阴影。
火光也第一次清晰地照亮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她的侧脸在跃动的光影中显得更加苍白透明，毫无血色，仿佛一触即碎的薄冰。空洞的眼神依旧没有焦点，只是那无声流淌的泪水，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细碎、冰冷的光点。她似乎对光明的出现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那个冰冷绝望的精神囚笼里。
夜羽没有立刻靠近她。他沉默地坐在篝火旁，贪婪地汲取着那来之不易的、微薄的暖意。湿透的衣物在热量的烘烤下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汽，皮肤上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但心底那沉重的冰层却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他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跳跃的火焰，静静地看着她。火光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跃，却无法照亮其中的深渊。
他需要水。少女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诉说着需求。夜羽的目光投向船外那片锈褐色的海水，浑浊不堪，油污漂浮。显然不能饮用。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船体断裂的豁口处。寒风夹杂着浓重的铁锈和海腥味扑面而来。他探出头，仔细观察着倾斜的船身和下方泥泞的滩涂。在靠近水线、被船体阴影遮蔽的湿滑岩石缝隙里，他发现了一些昨夜雨水的残留——积蓄在天然凹陷的石窝里，虽然不多，看起来也相对浑浊，但比起锈海的海水，这几乎是琼浆玉液。
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去，用捡来的一个还算完整的、布满锈迹的废弃铁皮罐头盒，极其耐心地舀取着那些珍贵的积水。动作缓慢而专注，生怕洒落一滴。冰凉的积水在生锈的铁皮盒里微微荡漾。
捧着这来之不易的半盒“净水”，夜羽重新爬回船内，回到篝火旁。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冻僵的手指稍微恢复了些许知觉。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角落的少女身上。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凝固在了绝望的瞬间。
夜羽深吸一口气，那饱含着铁锈、霉味、燃烧朽木和一丝微弱暖意的空气似乎给了他一点勇气。他端起那半盒水，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地向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挪去。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如同踩在薄冰之上，生怕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惊扰到那个脆弱的灵魂。
他停在距离她大约一臂远的地方，蹲下身。火光在这里已经很微弱，阴影笼罩着两人。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和微微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水……”夜羽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紧张，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飞一只停驻在绝望深渊边缘的蝴蝶。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生锈的铁皮盒子，极其缓慢地、平稳地，朝着少女的方向推了过去一小段距离。粗糙的铁皮边缘摩擦着腐朽的船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铁皮盒子停在距离少女冰冷蜷缩的脚尖只有几寸远的地方。浑浊的水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照出跳跃的火光，像盒子里盛着一小片破碎的、挣扎着的星辰。
夜羽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少女的脸上，试图从那片空洞的绝望中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变化——一丝眼睫的颤动，一丝呼吸的起伏，或者仅仅是瞳孔深处一丝微弱的光亮。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篝火噼啪作响，船外寒风呜咽。生锈的铁皮盒里，那捧浑浊的、映着火光的水，成为了这片冰冷锈蚀世界里，一个微小而沉重的试探，一个投向深渊的、带着微弱暖意的问号。它在等待，等待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灵魂，是否会给予一丝微弱的回应，哪怕只是一次睫毛的颤抖。冰冷的寂静，如同无形的潮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只有篝火的低语和心跳的轰鸣在无声地对抗着这片死寂的锈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