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深处的通道,如同巨兽冰冷潮湿的肠道。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污血,混杂着浓烈的铁锈、消毒药水、硝烟残留,以及那深入骨髓、无法驱散的甜腻腐败气息。深渊的低语在这里被厚重的金属和岩石阻隔了大半,化作背景中持续不断的、如同细沙在颅骨内摩擦的沙沙声,持续侵蚀着紧绷的神经。
破风拄着那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粗糙生物骨柄的风剑残骸,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艰难。内腑的剧痛让他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烧感。蒙面布巾早已被血污浸透,贴在棱角分明的下颌上,露出的上半张脸苍白如纸,额角密布着细密的冷汗,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幽暗的拐角和岔路。
夜羽踉跄地跟在后面,状态同样凄惨。肩胛和后背上虫翼撕裂的巨大伤口,虽然经过了虫族医疗官那冰冷高效的生物薄膜粘合处理,不再流血,但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皮肤下那颗被强行压制回“死寂”的“活卵”,搏动沉重而缓慢,如同冰封的心脏,传递着迟滞的冰冷麻痒。唯一的好消息,是他那只异化的右手。此刻,它正安静地垂在身侧,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除了皮肤异常光滑、隐隐泛着灰暗的金属光泽,以及皮下若隐若现的黑色细微脉络外,已与常人无异。这微小的掌控感,是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们穿过如同迷宫般复杂、弥漫着铁锈和机油味的维修通道,绕过散发着浓烈消毒水和活体组织腥气的虫族医疗区入口(戍卫者冰冷的意念监控如影随形),最终抵达堡垒中层一个相对僻静的区域。这里靠近废弃的旧通风管道,空气虽然依旧污浊,但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淡了许多。通道一侧,是几间由巨大、锈蚀的金属管道切割、焊接而成的简陋“居室”。
破风在其中一扇由厚重金属板简易铰接的门前停下。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斑驳的锈迹和几道深刻的爪痕。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战斗疤痕的手,没有钥匙,只是在门旁一个不起眼的生物感应器上按了一下。感应器发出微弱的幽绿光芒,伴随着内部粘液滑动的“咕叽”声,厚重的金属门板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劣质酒精、金属锈蚀和淡淡汗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竟意外地冲淡了通道中的阴冷。
房间很小。一张由废弃合金板焊接成的简易床铺,一张布满划痕的金属小桌,两把同样粗陋的金属凳子。角落里堆着一些修补过的装备和几罐标着能量符号的压缩口粮。唯一的“奢侈品”,是桌上一个造型粗犷、由某种暗沉兽角打磨而成的酒壶,以及两个同样材质的、边缘有些破损的杯子。
破风将风剑残骸靠在门边,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踉跄地走到桌边,重重地坐在一把金属凳上,身体因放松而微微佝偻,压抑的咳嗽声从喉咙深处闷闷地传出。
夜羽默默关上门,隔绝了通道的阴冷和低语。他看着破风佝偻的背影,看着他嘴角再次渗出的血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恢复”的右手,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口翻涌。愧疚?感激?还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沉重?
“坐。” 破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拿起那个兽角酒壶,拔掉塞子。一股极其浓烈、辛辣刺鼻的劣质酒精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粗粝的、属于底层挣扎者的气息。他倒了两杯浑浊的、颜色暗沉的液体,将其中一杯推到桌子对面空着的位置。
夜羽沉默地走过去,在另一张冰冷的金属凳上坐下。他看着杯中那浑浊的液体,又看向破风。破风没有看他,只是端起自己那杯,仰头,喉结滚动,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劣酒入喉,如同烧红的刀子划过食道,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涌上一抹病态的潮红,额角的青筋更加凸起。他紧紧抿着嘴,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涌到喉头的腥甜,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酒精的刺激下似乎更亮了几分。
“喝。” 破风放下空杯,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推到夜羽面前。
夜羽看着那杯浑浊的液体,迟疑了一下。他很少喝酒,尤其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但看着破风嘴角的血迹和眼中深藏的疲惫,他最终还是伸出那只刚刚“恢复”的右手,有些笨拙地握住了冰冷的兽角杯。杯壁的寒意透过皮肤传来,与他体内那颗“活卵”的冰冷搏动形成诡异的呼应。
他学着破风的样子,端起杯子,闭着眼,猛地灌了一口!
“咳咳咳——!” 辛辣、灼烧、带着浓重金属锈味的液体如同火焰般冲入喉咙!夜羽猝不及防,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那感觉,比深渊的低语更直接地冲击着他的感官!他感觉自己的食道和胃部都在燃烧!
破风看着夜羽狼狈的样子,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看到某种笨拙坚持的、不易察觉的松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端起自己的酒杯,小口地啜饮着,目光投向房间角落的黑暗,仿佛那里藏着无尽的过往。
剧烈的咳嗽平息后,一股奇异的暖流从胃部升起,驱散了些许身体的冰冷和伤口的剧痛。虽然喉咙和食道依旧火辣辣地疼,但那种粗粝的、属于“活着”的刺激感,却意外地让夜羽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丝。他握着冰冷的酒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粗糙的纹路。那只“恢复”的右手,在酒精的微弱麻痹下,与身体的联系似乎更加顺畅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破风小口啜饮劣酒的细微吞咽声,以及夜羽因伤痛和酒精刺激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通道外深渊的低语被厚重的金属门隔绝,只剩下模糊的沙沙背景音。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和铁锈味的“平静”,在这间陋室中弥漫开来。
夜羽的目光落在破风布满风霜和疲惫的侧脸上。那些深刻的纹路,那些战斗留下的细微疤痕,都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他想起破风在菌巢平台上那惊天动地的一剑,想起他挡在戍卫者骨镰前那决绝的身影。一个压抑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在这短暂的、带着劣酒气息的喘息时刻,艰难地冲破了喉头的阻滞。
“……为什么?” 夜羽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他抬起头,看向破风的眼睛,那双燃烧着疯狂毁灭欲的猩红早已褪去,只剩下深沉的迷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不是……同情……对吧?也不是……因为……你以前……”
他想说“因为以前站在官方那边追捕过我们而感到愧疚”,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直觉不是这个。
破风握着酒杯的手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转过头,那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蒙上了一层酒意和疲惫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落在夜羽脸上。他的目光扫过夜羽肩胛处被衣物遮掩的恐怖伤口,扫过他那只紧握着酒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恢复”的右手,最后落在他那双充满了迷茫、却依旧带着某种执拗光芒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劣质酒精的辛辣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终于,破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锈蚀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我以前……”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回忆某些久远的画面,“……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人。”
他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仿佛在灼烧某些不愿触及的记忆。
“为了一个可笑的理想,一个虚无的承诺,或者……一个放不下的人,”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夜羽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就敢跟整个世界叫板。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他妈的不回头。”
他的语气里没有赞赏,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嘲弄。但夜羽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共鸣?
“蠢得要死。” 破风下了结论,声音冰冷。“就像扑火的飞蛾。最后,要么烧成灰,要么……被碾进泥里,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夜羽那只异化的右手。
夜羽的心猛地一沉。
“但是……” 破风话锋一转,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夜羽,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就算是飞蛾,扑火的那一瞬间,它也是……他妈的亮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愤怒的力量!酒杯被他重重顿在金属桌面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浑浊的酒液溅出几滴。
“我看过太多人……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走!忘了那点‘亮’!” 破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被磨平了棱角,被染黑了心肠,最后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样子。” 他仿佛不是在说夜羽,而是在说某个遥远的、模糊的倒影。
他再次看向夜羽,目光复杂得如同冰封的熔岩:“你……不一样。你他妈的蠢,弱,还带着一身麻烦的‘虫子’玩意儿……” 他毫不客气地指着夜羽,“……但你为了那个女孩!敢跟元帅的狗腿子拼命,敢在研究所的洞下刨食,现在……还敢在这鬼地方挣扎着喘气。”
破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后的词语。他拿起酒壶,给夜羽的杯子重新倒满,也给自己倒上。劣酒的辛辣气味再次浓郁起来。
“我帮你……” 他看着杯中浑浊的液体,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的重量,“……不是因为同情你那点破事,也不是他妈的对过去有什么愧疚。”
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入夜羽的眼底:
“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点还没被磨灭的‘亮’。”
“那份……就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要把自己选择的路,他妈的走到底的……傻劲儿!”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比之前更深沉。
夜羽怔怔地看着破风,看着他那张写满风霜、疲惫却依旧燃烧着某种固执火焰的脸。手中的酒杯冰冷依旧,劣酒的辛辣气息冲入鼻腔,但他却感觉胸腔里那颗冰冷的机械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不是为了同情,不是为了愧疚。是为了……那点“亮”?为了那份他自己都快被绝望和恐惧淹没的“坚持”?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液倒映出自己模糊、狼狈的影像。那只“恢复”的右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皮肤下黑色的细微脉络似乎微微搏动了一下。肩胛处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但破风的话,却像一股滚烫的、粗粝的暖流,注入了他冰冷绝望的躯壳。
不是为了女王,不是为了赎罪,甚至不是为了凯斯的遗言。
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选择的路,还没有被彻底磨灭?证明自己……还能“亮”着?
他端起酒杯,学着破风的样子,闭着眼,将那辛辣、灼烧、带着金属锈味的液体,再次狠狠灌入喉咙!
这一次,他强忍着剧烈的咳嗽和食道的灼痛,硬生生将那股翻腾压了下去!一股更强烈的暖流伴随着剧痛在胃部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放下空杯,被呛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破风看着夜羽被呛得通红却强忍着不咳的脸,看着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芒,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酒壶,再次给两人的杯子倒满。
金属小桌上,两杯浑浊的劣酒在惨绿的生物光源下,反射着微弱的、如同锈铁般的光。通道外,深渊的低语依旧在沙沙作响。堡垒深处,冰冷的条例和戍卫者的监控如影随形。肩胛下的“活卵”沉重地搏动,女王的意志如同无形的蛛网。
但在这间弥漫着劣酒与血腥气息的陋室里,在这短暂而沉重的喘息时刻,两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用无声的碰杯,许下了一个关于“坚持”与“光亮”的、沉重如铁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