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银月驮着两人,在林间穿行。
它的步伐沉稳得不像活物,四足落地悄无声息,仿佛一道滑行于林间的灰色幽灵。
整支狼群紧随其后,在幽暗的密林中,组成了一道沉默而致命的钢铁洪流。
阿斯托莉亚坐在狼背上,身体紧绷得像一块岩石。
她的身前,紧紧贴着那具娇小、温热的躯体。
是苏狸狸。
那个用半个小时,颠覆了她半生认知的恐怖小怪物。
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和躯体的柔软轮廓。
一股干净的、混杂着阳光与某种野兽皮毛味道的淡淡馨香,不受控制地,丝丝缕缕钻入她的鼻腔。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陌生、危险,却又……带着一种让她心慌意乱的暖意。
她的理智在脑海中疯狂嘶吼,命令她立刻跳下去,拉开距离,重新夺回对局势的掌控。
这个小怪物的一切都透着无法理解的诡异,任何一丝一毫的亲近,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陷阱。
但身体却背叛了意志。
左肩的伤口仍在阵阵刺痛,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附骨之疽。
更重要的是,那股依然在她体内缓缓流淌的神秘力量,让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被庇护的安全感。
就好像,只要待在这个小怪物的身边,外界的一切危险,便都与她无关。
这种感觉,让她既恐惧,又无可救药地贪恋。
不知过了多久,狼群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前方豁然开朗。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照亮了一片与周围原始密林格格不入的土地。
一条用灰色沙石铺成的小路笔直地向前延伸,路边竟是几片被规划得整整齐齐的农田。
田里种着她从未见过的作物,几颗果树上挂满了造型奇特的果实。
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冲击着水中的卵石,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溪流对岸,是一面陡峭的、爬满了奇花异草的山壁。山壁前,竟还点缀着几个风格古朴、做工精致的小亭子。
更让她瞳孔收缩的是,亭子的檐角下,都吊着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小方块。
透过亭子的窗格,她能隐约看到里面端坐着的身影——是那些身披重甲的恐怖巨狼!
这里风景秀丽,宁静祥和。
除了那些在亭子里站岗的狼,这里的一切都美得像一幅画,完全不像是传说中凶残魔物的巢穴。
但阿斯托莉亚的警惕心,在这一刻提到了最高点。
越是美丽的地方,往往隐藏着越是致命的危险。
这是她多年来在刀口舔血中,用鲜血和伤疤总结出的铁律。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踏入那个巢穴,无论看到多么血腥、多么野蛮的场景,她都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狼王银月带着狼群,走过一座架在小溪上、同样做工精细的木桥,最终在一处被藤蔓与花丛半掩的洞口前停下。
苏狸狸率先从狼背上轻巧地跳了下来,然后回过头,对着还愣在原地的阿斯托莉亚,歪了歪毛茸茸的小脑袋。
【“到家了,下来吧。”】
一道软糯的意念在脑海中响起。
阿斯托莉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杂念,翻身下狼。
她握紧了手中的断剑,跟在苏狸狸身后,一步步走向那个幽深的洞口。
当苏狸狸踩上洞口前的一块不起眼的木板时,异变陡生!
那扇由巨石和藤蔓伪装成的“门”,竟然在一阵轻微的机括声中,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了!
“!”
阿斯托莉亚吓了一跳,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御姿态。
身后,传来几声狼群低沉的、明显带着嘲弄意味的哼声。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但更多的,是无尽的惊疑。
当她踏入洞穴的瞬间,眼前的一切,让她的大脑,彻底宕机。
没有预想中的阴暗潮湿。
没有遍地的兽骨与刺鼻的腥臭。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让她无法理解的、彻底超出了她认知范畴的巨大空间。
这根本不是一个天然的洞窟!
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都是由一种灰色的、表面带着奇特纹理的方块岩石构成。
这些方块岩石的表面平整光滑得如同镜面,彼此之间以完美的、毫无瑕疵的直角相接。
整个空间,就是一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地下大厅!
这种鬼斧神工,不,这已经不是鬼斧神工了!
这是用尺子和圆规画出来的几何图形,是神明用最严苛的法则创造出的空间!
就算是传说中技艺最精湛的矮人王,也绝无可能开凿出如此精准、如此不合常理的建筑!
大厅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用黑色方块砌成的、同样是标准正方形的篝火堆。
温暖的火焰在其中跳动,驱散了洞穴的寒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烟雾逸散。
一群外形酷似小狗的可爱幼狼,正绕着篝火互相追逐嬉戏,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
大厅的角落,被明确地划分出了不同的功能区。
一边,是锻造区。两个造型古朴、却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熔炉并排而立,旁边还摆着一个漆黑的、表面泛着金属光泽的铁砧。
另一边,是仓库区。一排排大小、颜色、样式完全一致的木箱,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墙边,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充满了某种强迫症般的秩序美感。
而整个洞穴的光源,并非来自火把,而是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的那种奇特的、会发光的方块。
光芒温暖而不刺眼,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
这……
这已经不是巢穴了。
这是一个文明的据点!
一个井然有序、充满了奇异秩序美感的地下要塞!
然而,真正让阿斯托莉亚的世界观彻底崩塌、碎成一地粉末的,是洞穴中央的景象。
十几头身披重甲、气息骇人的巨狼,正围坐在大厅边上的篝火堆旁。
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单独一只。
它们……
它们在烧烤。
是的,烧烤。
每一头狼面前,都用一根削尖的树枝,串着几块肥瘦相间的肉块,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皮暗红的块茎。
它们将树枝架在火上,不时地用前爪——那足以撕裂钢铁的利爪——笨拙、却又无比有效地翻动着烤串,让其受热均匀。
其中一头体型格外魁梧的王庭禁卫,甚至还伸出爪子,从旁边的一个小木桶里,蘸了一点似乎是酱料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一丝不苟地涂抹在自己的烤肉上。
滋滋——
烤肉的油脂滴入火焰,发出的声响,伴随着浓郁的肉香,在空气中弥漫。
阿斯托莉亚的表情,凝固了。
她感觉自己像个刚从偏远山村,第一次踏入王都的乡巴佬。
不,比那还要离谱一万倍。
这感觉,就像一个坚信太阳东升西落的学者,亲眼看到太阳从北边升起,然后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脸上。
从战场上,那个小怪物精准高效地致残打鸡。
到事后,那套行云流水、熟练得让人心疼的“扒衣、搜身、点评尺寸”的专业打劫流程。
再到眼前,这群会搞基建、会住精装房、甚至还会围着篝火搞团建BBQ的魔狼……
她数十年来,在家族的权谋、在血腥的战场、在阴暗的诡计中建立起来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所有常识、所有规则……
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被这个小怪物和她的狼群,用一种完全不讲道理的、蛮横的方式,砸得稀烂。
她引以为傲的计谋?在绝对不按套路出牌的对手面前,像个幼稚的笑话。
她赖以为生的警惕?在看到魔狼用爪子小心翼翼翻动烤肉串时,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刻,阿斯托莉亚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念头。
或许,自己之前的人生,都活在一个虚假而狭隘的世界里。
而今天,她才第一次,窥见了……世界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