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防通道冰冷而空旷,只有绿色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微的光。陈默背对着楼梯间的门,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病房里林晓阳最后那几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脏。
“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他时刻担忧的病人。”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像你这样...永远稳稳接住他的人。”
“去告诉他真相...他值得知道,谁才是那个...真正值得他守护一生的人。”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林晓阳特有的、虚弱却异常清醒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默混乱不堪的心上,也砸在门外杨天晴摇摇欲坠的防线上。
陈默猛地转身,一把拉开了沉重的消防门。
杨天晴正背对着他,身体微微前倾,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听到门响,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站直,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才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眼眶通红,鼻尖也红红的,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她努力想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但那笑容破碎得不成样子,眼神更是仓皇躲闪,不敢与他对视。她下意识地将那只烫伤的手藏在身后,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不堪一击的伪装。
“默默...”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晓阳她...需要休息,你别...”
“告诉我。”陈默打断她,声音低沉得像暴风雨前的闷雷。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压迫性的阴影,将杨天晴完全笼罩。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躲闪的眼睛,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凌厉的探究,“晓阳说的‘真相’,是什么?”
杨天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她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狼狈的表情,声音细若蚊呐:“没什么...晓阳她刚醒,可能意识还不太清楚...”
“看着我!”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猛地伸出手,并非粗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握住了杨天晴藏在身后的那只手腕,用力将她受伤的手拉到两人之间!
那片狰狞的红肿和水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暴露在陈默灼热的目光中。
“这个呢?”陈默的声音在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却又在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时猛地放松,生怕弄疼她,“这个也是‘没什么’?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疼吗?天晴,告诉我,疼不疼?”
“不疼!”杨天晴几乎是尖声反驳,她猛地用力想抽回手,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砸落在陈默的手背上,滚烫得吓人,“一点都不疼!你别问了!求求你陈默,别问了!”
她的防线在陈默的逼视和触碰下,裂开了巨大的缝隙。委屈、恐惧、羞耻、还有那压抑了十几年、早已深入骨髓的爱意,像失控的洪水,疯狂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为什么不问?”陈默没有松开手,反而逼近一步,他的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眼中是翻涌的惊涛骇浪,“那个新年雨夜,你也是这样!你陪了我一整夜,冻得嘴唇发紫,你也说‘没事’!每一次!每一次我难过、我痛苦、我撑不下去的时候,你都在!你永远都在!为什么?杨天晴,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朋友!”杨天晴崩溃地嘶喊出声,泪水决堤般奔流,“最好的朋友!这还不够吗?!”她试图用这个最熟悉也最安全的身份来抵挡。
“朋友?”陈默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笑,眼神却更加锐利,“朋友会像你那样,在雨夜里从背后死死抱住我?朋友会在我快倒下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撑住我,哪怕自己受伤也不吭一声?朋友会...会像你一样,在剪贴簿里藏着永远送不出去的音乐会门票吗?!”
最后一句,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中了杨天晴!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赤裸裸的羞耻:“你...你怎么知道?!”那是她埋藏最深的秘密,是她从未向任何人袒露的、最隐秘的心事!她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我看到了!”陈默的声音也带着痛苦的嘶哑,“昨晚你在窗边...那个盒子...还有那张票...”他语无伦次,但那撕心裂肺的质问却直指核心,“那张票的日期,是我爸离开的日子!你本来打算那天和我去听音乐会的,是不是?你省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你准备了礼物!可你为了陪我...你把一切都撕碎了!埋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说?!”
“因为不能说!”杨天晴终于被彻底击垮了!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所有用“朋友”身份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被陈默毫不留情地、血淋淋地撕开!
积压了十几年的情感洪流,如同冲破堤坝的怒涛,咆哮着奔涌而出!
“因为我怕!”她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我怕说出来,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我怕你会觉得我很可笑!很烦!我怕...怕你知道了,就会像躲开其他女生一样躲开我!陈默,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这个‘朋友’了!”
她抬起头,泪水模糊的双眼绝望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看穿的恐惧和无助:“你懂不懂?看着你为别的女生心动,看着她让你笑,让你发光,让你痛苦,让你心碎...而我只能站在旁边!只能当那个‘最好的朋友’!只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然后在你不需要的时候,默默退开!假装我很开心!假装我很满足!假装...假装我一点都不痛!”
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有无法呼吸的剧痛:“这里!这里每天都在痛!可我连喊痛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是杨天晴啊!我是那个永远懂事、永远坚强、永远都在的杨天晴啊!”
“守护你是我给自己下的诅咒!是我心甘情愿的牢笼!”她的声音嘶哑而绝望,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凄厉,“我知道我不该有别的奢望!我知道我比不上林晓阳!她那么好!她让你那么快乐!我算什么?我只是一个...一个习惯了在你身后收拾残局的影子!”
她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深蓝色的天鹅绒小盒子——那个装着剪贴簿和那张承载了她所有少女幻想的音乐会门票的盒子。她像是握着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颤抖着打开盒盖,拿出那张依旧保存完好的门票。
“看啊!就是这个!”她将门票举到陈默眼前,泪眼模糊地看着上面清晰的日期和座位号,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和悲凉,“这就是我的‘真相’!一个幼稚、可笑、早就该被扔进垃圾桶的奢望!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敢再看的笑话!”
在陈默震惊的目光中,她双手抓住那张薄薄的纸片,用尽全身的力气——
“刺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票被撕成两半,四半...碎片像凋零的枯叶,从她颤抖的指间纷纷扬扬地飘落,散落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现在...没有了。”杨天晴看着地上的碎片,声音空洞得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什么都没有了...你满意了吗?陈默...”
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那双曾经明亮、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荒芜。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一个守护者...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现在,它结束了。”
她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泪水依旧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
她蜷缩在角落,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刺、暴露在寒风中的刺猬。那道守护了陈默十几年、也禁锢了自己十几年的防线,在这一刻,伴随着那张被撕碎的门票,彻底崩溃、瓦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颗被掏空的、赤裸裸的、伤痕累累的心。
陈默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脚边散落的门票碎片,又看看那个蜷缩在角落、仿佛破碎娃娃般的女孩。巨大的震撼和一种灭顶般的痛楚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永远带着笑容、永远活力满满、永远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着他的杨天晴...
那个他习以为常、视为理所当然的“守护者”...
此刻,在他面前,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