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而冰冷。陈默站在林晓阳的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她已经睡着了，苍白的脸上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胸口随着呼吸微弱起伏。床头柜上放着几本英文医学书籍，书页间夹着不少彩色便签——她又在偷偷研究自己的病情。
陈默的手指轻轻触碰门上的玻璃，仿佛这样就能抚平她眉间那抹不易察觉的褶皱。三天了，自从杨天晴离开医院那天起，林晓阳就变得异常安静，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只有在面对医生和他时才会强撑笑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杨天晴发来的消息：
"晓阳好些了吗？我的手没事了，别担心。这几天学生会的事情我拜托了李雯帮忙，你专心照顾晓阳就好。"
简洁、克制、公事公办。就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陈默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该如何回复。最终他只回了一个"好"字，然后关上手机，额头抵在冰凉的病房门上。
两个女孩，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个默默退出，一个强装无事。而他，站在中间，像个迷路的孩子，看不清自己的心。
"不进去吗？"
温和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陈默转身，看到林晓阳的主治医师张医生站在走廊灯光下，手里拿着病历本。
"她刚睡着。"陈默轻声说，"张医生，晓阳的情况...？"
张医生推了推眼镜，示意他走到走廊拐角的休息区。"林小姐的术后恢复还算稳定，但她的心脏问题比较复杂。"医生翻看着检查报告，"我们建议她去美国做进一步治疗，那边有更先进的..."
"美国？"陈默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这么严重吗？"
"不是现在。"医生安抚道，"至少要等这次术后恢复期结束。但长远来看..."她没有说完，只是递给陈默一张名片，"这是纽约一位专家的联系方式，晓阳父亲已经在接洽了。"
陈默接过名片，手指微微发抖。Cardiology Specialist（心脏病专家）几个烫金字母在灯光下刺眼得可怕。他想起林晓阳偷偷查阅的那些英文医学资料，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年龄的平静与通透...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谢谢您。"他机械地道谢，将名片小心地放进钱包夹层，紧贴着他和林晓阳在海边的合影。
走出医院时，夜已经很深了。初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陈默拉紧外套，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城市的霓虹在雨后的路面上投下斑斓倒影，像被打碎的万花筒。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杨天晴家楼下。那扇熟悉的窗户亮着灯，窗帘上映出她伏案学习的剪影。陈默站在街对面的梧桐树下，仰头望着那团温暖的灯光，想起无数个夜晚他送她回家，她总会在窗口对他挥手，直到他走远。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母亲：
"默默，你什么时候回来？天晴妈妈刚才打电话，说天晴申请了英国的交换生项目，明年就走。你们吵架了吗？"
陈默盯着这条消息，呼吸一滞。英国？交换生？她要离开？一连串的问号在脑海中炸开，伴随着一种近乎恐慌的失落感。他再次抬头看向那扇亮灯的窗户，突然有种冲动想冲上去敲门，想问她为什么要走，想让她留下来...
但最终，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窗户的灯光熄灭，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家，陈默没有开灯，径直走向书桌前的那面墙。墙上钉着许多照片——班级合影、学生会活动、郊游留念...几乎每一张里都有杨天晴的身影。在他身边，在他身后，偶尔在他前方回头对他笑。那个永远如影随形的存在，现在说要离开。
陈默从书柜最底层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里面是他从小到大的杂物。他翻找着，直到手指触到一个硬皮本子——他的童年相册。
翻开第一页，是幼儿园毕业照。小小的杨天晴站在他旁边，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照片边缘有她稚嫩的笔迹："默默和晴晴永远好朋友"。
"永远..."陈默轻声念出这个词，胸口一阵发紧。
他继续往后翻，每一页都有杨天晴。七岁生日，她送给他一个手工做的丑陋陶杯，他假装嫌弃却一直用到小学毕业；十岁运动会，他摔倒擦破膝盖，是她一边哭一边扶他去医务室；十三岁那年父母吵架，他躲在她家阁楼，她偷偷给他带芒果布丁...
一张照片从相册中滑落。陈默捡起来，是初中毕业旅行时拍的。照片上的杨天晴站在海边，夕阳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她望着远方，眼神温柔而坚定。照片背面写着日期和他们当时就读的初中名称。
陈默突然想起那天，他们班在海边露营。半夜他醒来，发现杨天晴独自坐在沙滩上写日记。月光下，她的侧脸如照片上一样沉静美好。他悄悄走近，看到她正在写：
"今天默默又拿了物理竞赛一等奖。他站在领奖台上发光的样子，让我既骄傲又难过。骄傲是因为他那么优秀，难过是因为...我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但没关系，只要能一直看着他，我就很幸福了。"
当时的他假装没看见，悄悄退回帐篷。第二天醒来，杨天晴像往常一样对他笑，递给他烤好的面包，仿佛昨夜那个脆弱敏感的女孩从未存在过。
"笨蛋..."陈默对着照片喃喃自语，眼眶发热，"你从来不需要追赶我..."
他继续翻箱倒柜，找出更多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杨天晴送他的每一件生日礼物都保存完好，即使是最简陋的手工贺卡；她在他考试失利时写给他的鼓励纸条；她熬夜帮他整理的复习资料...
而在一个不起眼的信封里，陈默发现了更让他心碎的物品——一张被水渍晕染过的音乐会节目单，日期正是他父亲离家那晚。节目单背面是杨天晴的字迹：
"默默没来。但没关系，我替他听了整场音乐会。尤其是《月光》，他最喜欢的那一段，我录下来了，等他心情好了可以放给他听。"
陈默的手开始发抖。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沉浸在父亲离家的痛苦中，完全忘记了和杨天晴约好要一起去听音乐会。而她，没有责怪，没有抱怨，只是在冰冷的雨夜里赶到他家，给了他一个无声的拥抱。
"我真是个混蛋..."他将节目单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空，给那个独自听完音乐会后冒雨赶来的女孩一个拥抱。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在玻璃上，像某种无声的控诉。陈默坐在一片狼藉的记忆碎片中，第一次真正审视自己对杨天晴的感情。
习惯？依赖？还是...爱？
他对林晓阳的感情是清晰而炽热的——她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阳光，照亮了他平静如水的生活。她的才华、她的坚韧、她面对病魔时的勇气，无一不让他心动。他想保护她，想陪伴她，想看她实现所有梦想...
而杨天晴...杨天晴是他的空气。无处不在，不可或缺，却又因为太过自然而被忽视。她存在于他生命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重要时刻。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知道他所有的缺点和软弱，却从未离开。
这是爱吗？这种深入骨髓的熟悉与信任，这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与理解？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才是？
陈默抓起外套冲出门去。雨下得更大了，但他顾不上拿伞。他跑过三个街区，浑身湿透地站在杨天晴家楼下。那扇窗户已经漆黑一片，但他还是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扔向玻璃。
一次，两次...第三次时，窗帘被拉开，杨天晴困惑的脸出现在窗口。看到楼下的陈默，她惊讶地瞪大眼睛，慌忙打开窗户。
"陈默？你疯了吗？这么大的雨！"她的声音被雨声淹没大半，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天晴！"陈默仰头喊道，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我有话对你说！"
"你等着，我下来！"
片刻后，单元门打开，杨天晴撑着一把蓝色雨伞跑出来。她穿着睡衣拖鞋，显然匆忙中顾不上换衣服。伞大部分倾向陈默那边，她自己的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
"你干什么啊！"她又急又气，"这么晚了，还下着雨，感冒了怎么办！"
陈默看着她湿漉漉的刘海和担忧的眼神，突然笑了。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总把他放在第一位的样子，这个即使生气也掩饰不住关心的语气...
"听说你要去英国？"他直接问道。
杨天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嗯...交换生项目。明年二月走。"
"为什么？"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她低声说，睫毛上挂着雨珠，"而且...我觉得我们都需要一些空间和时间。"
陈默深吸一口气，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是因为那天在医院...我说的话吗？"
"不全是。"杨天晴苦笑，"陈默，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或者...愧疚。你应该跟着自己的心走。"
"我的心..."陈默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或者可能是泪水，"天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
杨天晴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她紧紧攥着伞柄，指节发白："不...不用现在告诉我。真的，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或者补偿。"
"不是同情！"陈默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天晴，我翻出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和回忆...我发现...我发现你早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只是我太习惯你的存在，以至于从未认真思考过这意味着什么。"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上的声音几乎盖过了他的话语。杨天晴的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陈默...你不必..."
"让我说完。"陈默打断她，"我需要时间...更多的时间，去理清这一切。去弄明白我对晓阳的感情，和对你的感情，到底有什么区别。但是..."他深吸一口气，"但是请你不要走。至少...不要因为逃避我而走。"
杨天晴沉默了很久，雨水从伞沿滴落，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最终，她轻声说："我不是逃避你...我是给自己一个成长的机会。陈默，这十几年，我的世界一直围着你转。我需要知道...没有你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刺入陈默的心脏。他松开她的手腕，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与释然交织的复杂情绪。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声音低沉，"如果...如果这是你需要的。"
"谢谢你的理解。"杨天晴微笑，眼中含着泪光，"不管我在哪里，我们永远都是..."
"别说完句话。"陈默突然打断她，"别再说'永远都是朋友'。至少...给我们留一点可能性，好吗？"
杨天晴惊讶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最终，她轻轻点头："好。"
雨声中，他们静静对视，仿佛回到了那个新年雨夜，只是这一次，他们都看清了对方眼中隐藏的情感，不再逃避，不再掩饰。
"我该上去了。"杨天晴最终打破沉默，"你也快回去吧，换身干衣服。"
陈默点头，却没有移动脚步："我看着你上去。"
杨天晴转身走向单元门，在门口突然停住，回头喊道："陈默！照顾好晓阳...也照顾好你自己！"
"你也是！"陈默喊道，"记得...给我写信！"
杨天晴笑着点头，然后消失在门后。陈默站在雨中，直到她窗口的灯再次亮起，窗帘上再次映出她的身影。她对他挥挥手，他也抬手回应。
回家的路上，雨渐渐小了。陈默的思绪却越发清晰。他爱林晓阳，这份感情纯粹而炽热；但他对杨天晴的情感，同样深刻而复杂，只是长久以来被"习惯"和"友情"的表象所掩盖。
而现在，他需要做出选择。不是出于责任或愧疚，而是基于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经过24小时便利店时，陈默停下脚步，走进去买了一张明信片。回到家中，他擦干头发，坐在书桌前，在明信片上写下：
"亲爱的晓阳：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做了一件非常自私的事。但请相信，这不会改变我对你的关心和支持。明天我会来医院，亲口告诉你我的决定。
默"
他将明信片放在床头，然后拿出手机，订了明天最早的一班火车票——去海边，那个他和林晓阳一起看过星星的地方，那个杨天晴在照片中凝望远方的地方。
他需要在做最后决定前，独自面对那片广阔的海，倾听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