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被攥出凌乱的褶皱。梦遥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艰难的呼吸着,却压不住心脏疯狂的撞击。越来越多的念头像暴动的蚁群涌出:
——放学时和雨霖的约定真的听清楚了吗?
我不要
——房间里的色彩,是黑白的吗?
我不要想到。
——那个视野里的,是人的影子吗?
我不要!快从我的脑海中滚出去!
——我不想再这么无休止下去了,就这样,结束吧…
我想结束的是痛苦,不是生命!
每个念头都带着倒刺,越是挣扎就扎得越深。
梦遥开始数呼吸,但数到十几下就乱了节奏;她尝试回忆雨霖今天微笑的样子,那个画面却被扭曲成父亲冷笑的嘴角。
不,不要,不要想到…
时间开始变得粘稠。
秒针的走动声被无限放大,"咔、咔、咔"像钝刀切割神经。
林梦遥盯着闹钟的荧光数字,看着一分钟流过的过程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冷汗浸透了睡衣后背,布料粘在脊椎上像另一层皮肤。
——如果永远停不下来怎么办?
这个终极恐惧终于浮出水面。
梦遥感到有冰冷的铁箍正在缓缓收紧头颅,所有思绪被绞成腥臭的浆液。她咬住被角,尝到棉絮的苦涩和某种铁锈味——可能是牙龈出血,也可能是幻觉。
窗外有摩托车呼啸而过。引擎声炸响的瞬间,梦遥突然想起雨霖今天在天台说的话:"喜欢你折的纸鹤翅膀,永远对称..."
她挣扎着伸手,从床头柜摸出张便利店收据。手指自动开始折叠,动作精确得像精密仪器。
折痕,翻转,压平...当一只微型纸鹤在掌心诞生时,呼吸似乎顺畅了几秒。
第二只用的是药盒说明书。
第三只是过期的电影票。
第四只,第五只…
当二十七只纸鹤排列在枕边时,月光已经移到衣柜门上。
梦遥的睫毛被汗水黏成簇状,视线模糊得像是隔了玻璃。
最后一只纸鹤用的是雨霖今天传的纸条,上面"青叶川"三个字被折进了翅膀内侧。
意识终于开始溶解。
在坠入混沌前的最后一瞬,梦遥恍惚看见十五岁的雨霖站在床边。制服裙摆沾着草汁,手里捧着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罐,光斑在她脸上游弋如活物。
时空开始错乱,恍惚中,自己失去地面的支撑,开始向下坠落。
自己离幻觉中的雨霖越来越远。
不要……我不要离开她
若我不曾见过月亮的皎结…
我怎么会愿用一生追求那若隐若现的光辉。
视野越来越暗,梦遥终于松开咬烂的下唇,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
床头的纸鹤们在月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像一排沉默的守望者。
黑暗中,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就这样吧,就这样就好……
不要再继续了。
就这样下去吧,不再拥有,也不会失去。
黑暗最初是浓稠的沥青,后来渐渐稀释成雾。
林梦遥的意识漂浮在虚无中,像被冲进下水道的纸鹤,在时间的涡流里不断下沉。某个瞬间,她错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存在——一个蜷缩在潮湿的被褥里,另一个悬浮在天花板角落,冷眼旁观着这具颤抖的躯壳。
窗外的夜色开始松动。
最先变化的是东边天际线,那里有抹极淡的青色正悄悄晕染。这抹颜色惊醒了几只麻雀,它们从电线杆上腾空而起,翅膀划破空气的声响惊动了巷口的流浪猫。
三花猫"小判"竖起耳朵,金绿色的瞳孔里映出逐渐褪色的星辰。
晨雾漫过窗棂。
少女静静躺在床上,仍然没有醒来,像一个安静的睡美人。
黑暗像潮水般退去时,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梦遥......梦遥....!"
这声音起初很遥远,仿佛隔着一万光年的星尘。渐渐地,它穿透厚重的迷雾,像一束光刺入深海的囚牢。
声波在梦遥的鼓膜上激起细小的涟漪,那些被恐惧冻结的神经末梢开始苏醒。
——是谁?
意识深处泛起微光。梦遥感到自己正漂浮在记忆的断层里,四周是无数悬浮的碎片:便利店收据折成的纸鹤、打翻的草莓牛奶、青叶川逆流的萤火......每一片都在发出细弱的共鸣。
"请不要舍弃......,你无数次在梦中看到的明天......" 声音突然变得清晰。
某个尖锐的东西刺进心脏。梦遥在虚无中蜷缩起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喷涌而出——自己小时在剪贴簿前用蜡笔涂画海洋,偷偷把旅游宣传单夹在数学课本里,还有上周在手机里看到的,巴厘岛日落时分的火烧云......
"是谁......?"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在意识里嘶吼。头痛得像要裂开,无数记忆的丝线纠缠在一起:雨霖分给她时指尖的温度,天台栏杆上铁锈的触感,还有昨天分别时那句"明天我来叫你"......
"是雨霖吗......"
黑暗突然波动起来。那些记忆碎片开始自动排列组合,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
她看见两个小女孩蹲在旧书店后门,三花猫"小判"正用脑袋蹭梦遥的手腕;看见暴雨天里雨霖浑身湿透地站在玄关,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看见二十七只纸鹤在月光下投出的阴影,组成银河的形状......
"梦遥,还记得吗?"
声音突然贴得很近,近得像是从她自己的胸腔里发出来的。
"巴厘岛的海滩,阿尔卑斯雪山下......你想去的吧......"
某个温暖的东西贴上她的额头。
梦遥猛地想起小学六年级的冬天,她发高烧,奶奶也是这样用额头贴着她的,那皱纹间的温度让她想起晒过太阳的棉被。
——我们为何会记得那些不切实际的美好?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所有记忆突然静止。她看见小时自己站在福利院义卖会角落,手里攥着卖不出去的折纸;看见十五岁生日那天独自在河边放走的纸船,船身写着"想去海边";看见昨天雨霖说"你折的纸鹤永远对称"时,眼睛里闪烁的星光......
——毕竟我们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会为此遗憾。
黑暗深处突然亮起一个光点。那光芒越来越强,逐渐勾勒出人形轮廓。梦遥拼命向那里伸手,却看到自己的指尖正在消散,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粒......
"梦遥!你醒了吗?梦——遥——!"
现实的声音与幻觉重叠。床头的闹钟突然响起,电子音尖锐地切割着晨雾。梦遥的身体像触电般弹起,肺部猛地灌入一大口空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晨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窗外,雨霖正踮着脚往二楼张望。她今天没穿制服,取而代之的是印着卡通猫咪的卫衣,马尾辫扎得歪歪扭扭,手里举着的不是鲷鱼烧,而是两个还在冒热气的饭团。
"太慢啦!"雨霖大喊着挥舞手臂,"再不出来饭团要凉了!"
梦遥呆坐在床上。被子还保持着蜷缩时的形状,纸鹤散落在枕边,其中几只已经被冷汗浸得半透明。她机械地摸向自己的脸,摸到满手冰凉的泪水。
——我还活着。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窗户,用力推开尘封已久的窗扇。晨风裹挟着楼下樱花树的香气扑面而来,其中混着雨霖身上独有的,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
"三分钟!"梦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马上......马上下来!"
在柜子最底层,露出半本蒙尘的剪贴簿——巴厘岛的海滩照片正在晨光中微微发亮。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