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石头村外的柳枝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在石头村一众低矮的土坯草房中,沈家那座崭新的青砖灰瓦小院显得格外醒目,如同鸡群中的鹤。院墙厚实整齐,屋顶覆盖着崭新的瓦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是玄松道长“资助”的功劳——为了确保沈岩这棵“仙苗”在启程前生活安稳、状态最佳,老道这次可是下了“血本”,预支的“宗门厚赐”不仅丰厚,而且相当实用,足够沈家一步登天,从土坯房跃升为令人艳羡的砖瓦房。沈大柱和王氏脸上的笑容多了,腰杆也挺直了些,但眉宇间那份对儿子远行的不舍和担忧,却随着启程日期的临近而日益浓重,无法被崭新的砖瓦驱散。
启程这日,沈岩站在焕然一新的小院中。他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靛蓝色细棉布衣衫,布料质地柔软挺括,泛着内敛的光泽,一看就非凡品——这正是玄松道长特意“资助”的上好布匹。老道本想直接在镇上最好的成衣铺为沈岩定制一套体面的行头,但王氏却异常坚持。她红着眼圈,熬了整整三个通宵,用那双常年操劳、布满薄茧却异常灵巧的手,一针一线地将这珍贵的布料裁剪缝制成合身的衣裤。针脚细密匀称,袖口领口还精心地锁了边,倾注了一个母亲所有的爱与不舍。衣服穿在沈岩清瘦挺拔的身上,衬得他肤色白皙,眉宇间那份天生的沉静气质越发凸显,少了几分乡野气息,竟隐隐透出一丝不凡。
王氏将一个鼓鼓囊囊、用干净粗布包好的包裹塞进沈岩怀里,声音哽咽:“岩儿,拿着……娘烙的饼,用的白面,加了糖霜和猪油渣的,路上饿了就吃……” 包裹里散发着熟悉而温暖的食物香气,是她能给予儿子最后的、最朴实的关怀。
沈大柱用力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喉咙有些发堵:“听道长的话……到了仙门,好好学本事……家里好得很,别惦记。” 他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有力。
弟弟沈小山绕着崭新的砖墙跑了一圈,又跑回来抱住沈岩的腿,仰着小脸:“哥……新房子!等你回来住新房子!带糖吃……”
妹妹小芸穿着王氏用边角料做的新小褂,咿咿呀呀地叫着“哥哥”。
黄枸趴在崭新的青石台阶上,看着这离别的场景,内心五味杂陈。
【啧啧,老道这次是真下本钱了,这小子穿上这身,人模狗样的……不对,应该说是有点小帅了。】
【唉,以后趴在这光溜溜的台阶上晒太阳,虽然不扎屁股了,但连个能吐槽的人都没了,我的狗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她甩了甩尾巴,最终还是站起来,走到沈岩脚边,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簇新的裤腿,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沈岩蹲下身,轻轻揉了揉黄枸毛茸茸的脑袋,动作很轻,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枸儿,看好家。等我回来。” 他并不知道这个承诺的分量,也不知道前路等待他的是什么。崭新的衣服和房子带来的短暂新奇感,在离别的愁绪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玄松道长早已等在院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但洗得很干净的道袍,背着一个不大的行囊。他捻着核桃,脸上带着和煦而满意的笑容,目光扫过沈家的砖瓦房和衣着光鲜的沈岩,心中暗自点头:投资到位,状态上佳,这趟“押运”稳了!见沈岩出来,他立刻热情地招呼:“沈老弟,弟妹,放心!老道定将岩儿安然送到!岩儿,时辰不早,我们这就启程吧!”
在父母弟妹不舍的目光和黄枸复杂的“目送”下,沈岩抱着母亲烙的饼,跟着玄松道长,踏上了通往未知仙途的路。崭新的衣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陌生感。
一路无话。玄松道长对沈岩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生怕他崭新的衣服沾上半点尘土。为了解闷,也为了加深“投资回报”,老道更是不遗余力地向沈岩灌输着他所知的、关于修仙界的一切,描绘着云清门的宏伟壮丽和锦绣前程。
晓行夜宿,翻山越岭。行程比预想的快了不少。
这一日,天近黄昏。玄松道长指着前方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群山,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即将收获的期待:“岩儿,看到没?前面那片最高的山脉,就是云清山!云清门的山门,就在那主峰之下!明日一早,我们就能……”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血腥、以及某种强大力量残留的毁灭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般,随着山风扑面而来!
玄松道长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捻着核桃的手指猛地收紧,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猛地加快脚步,拉着沈岩冲上眼前最后一道山梁。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如遭雷击!
想象中的仙山楼阁、灵气氤氲荡然无存!
目之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废墟!断壁残垣,焦土裂谷,死寂无声。巨大的山门石柱断裂倾颓,地面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法宝碎片诉说着惨烈的覆灭。
云清门……被灭了!
“不……不可能……这……” 玄松道长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和希望。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甚至忘了身边的沈岩和他身上那套崭新的衣服。
沈岩也彻底呆住了。眼前的景象与他一路听来的仙家胜境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那股毁灭的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和不适,小脸煞白。
就在玄松道长被眼前景象震得魂飞魄散、僵立当场之时——
一只枯瘦、干瘪、指甲缝里满是污垢的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旁边一片倒塌的断墙阴影中探出,一把抓住了沈岩那崭新的靛蓝色衣袖下的手腕!
“啊!” 沈岩猝不及防,吓得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想挣脱。
那手的力量却大得惊人,如同铁钳!一股冰冷、滑腻、带着腐朽气息的灵力,瞬间从那只枯爪侵入沈岩的手腕,闪电般在他体内游走了一圈!
“咦?!” 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难听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狂喜,“好纯粹的戌土灵体!尚未引气,灵蕴天成!妙!妙啊!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老天待我枯骨老鬼不薄!”
直到此时,被沈岩惊呼和那难听笑声惊醒的玄松道长才猛地回过神!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穿着一身破烂黑袍的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沈岩身边,正抓着沈岩的手腕,眼中闪烁着贪婪而诡异的光芒!
“何方妖人!放开他!” 玄松道长又惊又怒,虽然恐惧,但想到自己“投资”的巨大损失和可能的后续麻烦,还是鼓起勇气厉声喝道,同时体内练气四层的灵力猛地鼓荡,手掐法诀,一道微弱的土黄色灵光在指尖凝聚,就要出手!
“聒噪!” 枯骨老鬼连头都没回,只是随意地瞥了玄松道长一眼。
嗡!
恐怖的威压降临!玄松道长灵力溃散,灵光湮灭,整个人如同被冰封,连眼球都无法转动,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枯骨老鬼根本没再理会僵硬的玄松,他那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死死盯着被他抓住手腕、小脸煞白却强自镇定的沈岩,咧开嘴,露出一口焦黄的烂牙:
“小子,云清门没了,算你倒霉。不过嘛……嘿嘿,跟着老祖我走,保管比在那破落门派有前途得多!老祖我啊可是结丹期!你这身子骨……啧啧,天生就是为老祖我的‘万土归元大法’准备的炉鼎啊!哈哈哈!” 阴冷的笑声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
沈岩的手腕被枯爪抓得生疼,冰冷腐朽的灵力在体内游走带来强烈的恶心感。枯骨老鬼眼中赤裸的恶意和猥琐的笑容,如同毒蛇的信子,让他穿着崭新衣衫的身体感到刺骨的冰寒!
枯骨老鬼那充满邪恶与贪婪的笑声还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他枯爪般的五指如同铁箍般锁着沈岩的手腕,眼中闪烁着即将享用“炉鼎”的兴奋光芒。沈岩只觉得那冰冷腐朽的灵力在体内乱窜,带来阵阵恶心与刺骨的寒意,小脸煞白,却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努力思考着脱身之策。
玄松道长更是如同被冰封的石像,连思维都近乎停滞,只剩下无边的绝望笼罩着他。完了……全完了……仙门覆灭,摇钱树还要被魔头掳走炼成炉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吵死啦!哪个王八蛋在这儿鬼哭狼嚎的?!打扰老祖我找东西!”
一个极其不耐烦、带着浓浓痞气、甚至有点大舌头的声音,如同炸雷般突兀地在众人头顶响起!这声音毫无征兆,仿佛穿透了空间,直接灌入脑海!
枯骨老鬼那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化为极致的惊骇!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恐怖威压,如同整个天穹塌陷般轰然降临!这股威压之强,远超他自身结丹期的境界,甚至比他曾经远远感受过的元婴老怪还要恐怖数倍!
他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松开沈岩,拔起他那两条老腿逃命去!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他甚至没看清来者是谁!
只见一只穿着破旧草鞋、沾满泥巴的大脚丫子,仿佛跨越了空间的距离,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枯骨老鬼的头顶上方!那只脚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点邋遢,但落下的瞬间,却仿佛凝聚了整个大地的重量和无尽的法则之力!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踩碎一颗烂番茄般的轻微闷响。
噗嗤!
刚才还不可一世、散发着结丹期恐怖气息的枯骨老鬼,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整个人连同他破烂的黑袍,就在那只大脚丫子下瞬间被碾成了一滩混杂着骨渣、肉糜和布片的、粘稠猩红的肉酱!连他身上的储物袋和几件闪烁着黯淡灵光的魔器,都被这股纯粹到极致的力量一同碾成了齑粉!原地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边缘光滑如镜的脚印凹坑,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岩只觉得手腕一松,那股冰冷腐朽的灵力瞬间消失。他茫然地看着脚下那滩迅速渗入焦黑泥土的、还在冒着丝丝热气的肉酱,又抬头看向那只缓缓收回去的、沾着一点红白之物的破草鞋,大脑一片空白。刚才还让他恐惧绝望的魔头……就这么……没了?像被踩死的虫子一样?
玄松道长身上的恐怖禁锢也在枯骨老鬼被踩爆的瞬间消失了。他“噗通”一声软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惊恐万分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根断裂的巨大石柱顶端,不知何时蹲着一个老头。
这老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短褂,下身是条同样破旧的肥大裤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两条精瘦、布满泥点和些许汗毛的小腿。他头发花白稀疏,胡乱地用一根草绳扎了个冲天揪,歪嘴斜眼,脸上皱纹如同老树皮,此刻正用一只小拇指毫无形象地掏着耳朵,另一只手则托着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散发着微弱土黄色毫光的罗盘。
这罗盘黑乎乎的,其盘面刻满了玄奥的金色符文,中心一根细小的指针,此刻正嗡嗡作响,笔直地指向下方沈岩的方向!
老头掏完耳朵,把手指放在嘴边吹了吹,这才歪着嘴,斜睨着下方惊魂未定的两人一滩肉泥,嘴里嘟嘟囔囔:“他奶奶的,好不容易有点反应,差点被只苍蝇给搅和了……嗯?”
他的目光落在了沈岩身上。那眼神怎么说呢?好奇中带着点审视,审视中又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二”劲儿,仿佛一个老顽童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咦?小娃娃?”这邋遢歪嘴老头歪着脑袋,目光在沈岩身上扫来扫去,又在他那身崭新的靛蓝色细棉布衣服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嫌弃这衣服料子不够好,但却又能裁剪缝制之人的用心。而这时,他手里的黑罗盘指针嗡嗡震动得更厉害了。
“老祖!老祖饶命啊!老祖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玄松道长此刻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神智,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对着石柱上的天遁老祖磕头如捣蒜,额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碎石地上,砰砰作响。他语无伦次,把能想到的所有奉承话都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刚才那轻描淡写踩死结丹期魔头的一幕,彻底粉碎了他所有的认知和侥幸心理!眼前这位绝对是无法想象的恐怖存在!他此刻只想活命!
老头被玄松这突如其来的马屁拍得愣了一下,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歪嘴撇了撇,似乎觉得有点烦:“吵吵啥?老祖我又不吃人。” 他甩了甩还沾着点枯骨老鬼“残留物”的草鞋底,动作随意得像在甩掉一点泥巴,然后才慢悠悠地从石柱上跳了下来。落地时轻飘飘的,连一丝尘土都没扬起。
他踱步到那滩肉酱旁边,低头看了一眼,嫌弃地用破草鞋扒拉了一下旁边干净的泥土盖上去,嘴里还嘀咕:“啧,真埋汰……”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向还在不停磕头的玄松,又看看旁边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相对沉静、正警惕地看着自己的沈岩。
邋遢老头那双带着点“二”气的眼睛在两人之间转了几圈,最后落在沈岩身上,带着浓浓的好奇,指了指地上刚被草鞋扒拉过的新土,又指了指远处那片庞大的废墟,操着一口带着浓重乡音的口吻问道:
“喂,小娃娃,还有那个磕头的,你们俩……一个练气小虾米,一个还没引气的娃娃,穿得倒是像模像样。“他瞥了一眼沈岩的衣服又继续说道:”咋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坟场来了?给死人上坟啊?这破地方连个像样的坟头都没有嘛!” 他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你们是不是傻瓜蛋”的意味。
沈岩看着眼前这个邋遢、歪嘴、说话还有点不着调,却随手碾死了结丹魔头的恐怖老头,心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冲击。仙门覆灭,魔头身死,又来了个更厉害、画风却如此清奇的老怪物……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母亲烙的饼,仿佛那是唯一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东西。
黑罗盘的指针,坚定地指向沈岩,发出只有那邋遢老怪才能听到的、兴奋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