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土宗内，四季流转对于修士而言不过是灵气潮汐的细微变化。但沈岩心中，始终记挂着凡俗的节律。转眼间，又是年关将至。宗门内的氛围依旧清冷肃穆，唯有山脚下的厚土镇，渐渐弥漫开爆竹硝烟的气味和喜庆的红纸。
今年沈岩的修为已稳固在练气九层，进展堪称神速。他向师父天遁老祖告了假。歪嘴老祖正忙着研究一块不知从某处挖出来的古怪石头，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沾满石粉的破袖子：“去去去！爱回就回！记得给为师带点你娘烙的饼！要猪油渣多的那种！” 沈岩连忙应下。
照例，他带上了黄枸。如今的黄枸，体型并未有太大变化，但一身毛皮油光水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琥珀色光泽，眼神灵动异常，步伐轻盈矫健，早已不复当年村中土狗的模样。一人一狗，沿着熟悉的山道，走向山脚那座熟悉的院落。
推开新修的院门，熟悉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爆竹硝烟味。
“哥！” “哥哥回来啦！” 小山和小芸最先发现，欢呼着扑了上来。但冲到近前，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眼中那份纯粹的亲近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小山已经九岁，小芸也六岁了，在厚土镇耳濡目染，更从父母口中知晓哥哥已是真正的“仙人”，那份距离感，悄然滋生。
“爹，娘，我回来了。” 沈岩笑着应了弟妹，目光投向从灶房迎出来的父母。
沈大柱依旧是那副黝黑壮实的样子，但眉宇间少了些往日的愁苦，多了几分踏实满足。王氏则显得年轻了些，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两人看着挺拔俊朗、气质沉凝的儿子，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大柱声音洪亮，上前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感受着那沉稳的力道，心中踏实。“快进屋，外边冷！你娘忙活一整天了！”
屋内，那张沈岩熟悉的、略显笨重的八仙桌上，早已摆满了碗碟。菜肴的香气比记忆中更加诱人。有王氏拿手的红烧肉、炖得软烂的整鸡、清蒸的鲜鱼，还有几样沈岩叫不上名字、但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的肉类，散发着淡淡的灵气波动。食材显然比在石牛村时丰盛了不知多少倍，但烹饪的手法，那股“家”的味道，却丝毫未变。
“岩儿，快尝尝这个，” 王氏夹了一大块油亮的红烧肉放到沈岩碗里，眼含期待，“这是镇东头猎户老张今早送来的‘岩猪肉’，说是山里头一种力气很大的野猪，肉质紧实，还带着点土灵气，他说修士吃了都说好！”
沈岩依言吃下，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微弱的灵气暖流。他点头赞道：“好吃！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席间，沈大柱的话格外多。他絮絮叨叨地讲着镇上的新鲜事：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添了丁，今年地里的收成如何，厚土镇的集市比石头村热闹多少倍……他努力地寻找着话题，试图用这些充满烟火气的琐碎，填平儿子身上那份越来越明显的“仙凡之别”带来的无形沟壑。他不希望这来之不易的团聚，被敬畏和疏离所笼罩。
沈岩认真地听着，适时地回应着，分享着宗门里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比如某个师兄练习土遁术一头撞进灵田的糗事。气氛渐渐融洽，小山和小芸也放松下来，叽叽喳喳地问着哥哥宗门里有没有会飞的大鸟，有没有会说话的石头。
沈岩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安静趴在桌角旁、属于黄枸那个厚实软垫上的身影。黄枸没有像以前在石头村那样围着桌子转悠讨食，只是安静地趴着，闭目养神，仿佛在消化着什么。她的呼吸悠长而平稳，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凡人难以察觉的温润光晕。
沈大柱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黄枸的不同。他放下酒杯，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笑道：“岩儿，枸儿这看着跟以前不一样了？毛色油亮，眼神也灵光，趴在那儿，倒像是……像是镇里土地庙门口的石狮子，有点‘气派’了？”
王氏也看了过来，点头道：“是啊，精神头好得很，也不见老。前些日子隔壁王婶家的老黄狗没了，算起来比枸儿还小两岁呢。”
沈岩微微一笑，放下筷子，斟酌着用词：“爹，娘，你们观察得仔细。枸儿她……确实有些机缘。她体内本有一丝极其稀薄的异兽血脉，这些年在宗门，沾染了些灵气，血脉似乎被慢慢温养复苏了些。虽然还未真正踏入修行，但……寿元应当比寻常犬类长久许多了。”
他没有提及戌土灵体逸散灵气的事，也没有说“启灵丹”和“兽血引灵散”的打算，只说了结果。
沈大柱和王氏闻言，先是惊讶，随即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好！好啊！” 沈大柱一拍大腿，显得比听到儿子修为精进还高兴几分，“我就说枸儿不是凡狗！当年从老猎户家抱回来，就属她最壮最肥，那眼神就透着股机灵劲儿！能陪着岩儿一直走下去，好啊！这是她的福气，也是咱家的福气！” 他看向黄枸的眼神充满了慈爱，仿佛在看另一个孩子。
王氏也笑着点头：“这样好！岩儿在仙门里，有个知根知底的伴儿，爹娘也放心些。” 在她朴素的观念里，儿子成仙固然好，但能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在身边，总是更让人安心。
沈大柱喝了一口酒，沉默了片刻。屋内的气氛似乎因为黄枸的话题而更加温暖融洽。他看着身边健康活泼的小山和小芸，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带着几分希冀，小心地开口问道：“岩儿……爹知道仙缘难得，强求不得。只是……你看小山和小芸……他们……有没有那么一丝丝可能……像你一样？”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农家人特有的、面对未知领域时的谨慎和忐忑，更多的是一种作为父亲的本能渴望，而非强求。
沈岩放下碗筷，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他早已用极其微弱的神念探查过弟妹的身体。结果并不意外。他迎上父亲的目光，缓缓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无奈：“爹，灵根资质，乃是天授。小山和小芸……体内并无灵根波动。强行引气，非但无益，反而可能损伤经脉根基。”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宗门山脚下灵气充裕，在此生活，他们身体会比寻常凡人健壮，百病难侵，寿元也会悠长一些。将来，若他们愿意，我可以去问熟识的师兄们是否有些凡人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养生功法。”
答案在意料之中。沈大柱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光芒暗了下去，但转瞬即逝，并未纠缠。他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反而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豁达笑容。
“唉，没有就没有吧！” 他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声音爽朗起来，“是爹贪心了！咱老沈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你一个仙人，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小山和小芸，能在这仙家福地平安喜乐地长大，身体健健康康，将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过好凡人的日子，爹和你娘就心满意足，再无他求了！”
他看向懵懂的小山和小芸，眼中满是慈爱：“当仙人有什么好？看看你哥，整天不是打坐就是看书，连过年都得掐着点回来！还是当个凡人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娶媳妇就娶媳妇！” 他故意用粗豪的语气说着，冲淡了刚才那点微妙的遗憾。
小山和小芸似懂非懂，但听到“娶媳妇”还是咯咯笑了起来。王氏也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嘴角却含着笑。
沈岩看着豁达的父亲，心中暖流涌动，更添几分敬重。父亲的这份通透和知足，是他在残酷修仙界中难得的心灵慰藉。
年夜饭在温暖而略带烟火气的氛围中继续。窗外，厚土镇的夜空开始零星地绽放出凡人制作的烟花，虽不及修士法术绚烂，却充满了凡俗特有的热闹与喜庆。
黄枸依旧安静地趴在软垫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但沈岩知道，她一定在听。他能感觉到，她体内那丝微弱的血脉，在家人温暖的话语和这浓浓的年节氛围中，似乎也变得更加活跃了一些。也许，这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滋养”。
戌土宗山门内，大道无情。但山脚下的这个小院里，属于凡俗的亲情与温暖，如同磐石，始终是沈岩道心深处最坚实的锚点。而黄枸，在这年节的灯火里，似乎也离那条属于她的修行之路，更近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