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市外，巨大的空中港口仿佛一座悬浮于云端的仙家集市，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如归巢的灵鸟般穿梭往来，降落在划分整齐的泊位上。灵光闪烁，符文明灭，修士们或驾驭遁光，或漫步虹桥，人声鼎沸却不显嘈杂，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秩序感。
文倾倾，一个刚刚筑基成功的初期小修士，此刻正紧紧跟在自家师父，一位身形微驼、面容慈和的老妪身后。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将眼前这前所未见的壮观景象尽数吞下，生怕漏掉一丝细节。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宗门远行，更是第一次参与正贤寺这般大规模的弘法大会，心头仿佛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好多……好多前辈啊……”她忍不住低声惊叹，目光所及，尽是气息渊深、灵压或明或暗的高阶修士。筑基多如牛毛，结丹随处可见，甚至连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老祖，她也感受到了好几道令人心悸的隐晦气息。高阶修士如同过江之鲫般汇聚于此，这场面带给她的震撼，远超过去在宗门内的所有见闻。
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缓缓笼罩了下方的部分港口，伴随着低沉浑厚、仿佛能抚平人心躁动的嗡鸣声。文倾倾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顿时呼吸一窒！
只见一艘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型战船，正以一种与她庞大体积毫不相符的灵巧与沉稳，缓缓驶近，最终稳稳地停靠在港口最大的一处专用泊位上。船体由不知名的深色灵木与金属熔铸而成，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叠、复杂无比的防御阵法符文，此刻正随着灵力的注入而微微流淌着光华，散发出令人敬畏的磅礴气息。船首雕刻着一头栩栩如生的巨鲸，目光睥睨，仿佛随时会破空而去。
与周围那些或精巧或华丽的飞行法器相比，这艘巨舰更像是一件为战争而生的洪荒巨兽，威严、肃穆、气势恢宏。
文倾倾看得痴了，小嘴微张，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幻想起来：若能站上那巨船的甲板，俯瞰云海众生，该是何等畅快淋漓的景象！
她那年老的师父，被唤作“温婆婆”的老妪，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家小徒弟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向往与惊叹。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伸出枯瘦但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文倾倾的肩膀。
“好看吧？”温婆婆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沙哑，却异常清晰，“那是大型宗门才可能拥有的‘空天战船’。炼制这等巨舰，所需材料、符文、阵法和炼器宗师的心血，都是天文数字。其内部，更是诞生了灵智极高的器灵，能够自主操控战舰。”
文倾倾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
温婆婆继续缓声道：“若让其自主行动，其威能便已堪比一位元婴中期的大修士。而若有三位元婴初期的老祖亲自坐镇核心联手操控，其爆发出的战力，甚至可媲美一位元婴后期的大修士！”
“元…元婴后期？！”文倾倾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滚圆，声音都因为震惊而带上了颤音。元婴后期的大修士！那可是站在此界顶端的存在！整个修真界，有名有姓、为众人所知的，掰着手指头数，也不过三十余位！每一尊都是能搅动风云、开创时代的巨擘！一艘船，竟能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温婆婆，”她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指着离她们最近、那艘最为威严庞大的战船，急切地问道，“那艘！那艘最气派的空天战船，是隶属于哪个宗门的？您快告诉我！”
温婆婆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巨舰桅杆顶端高高飘扬的旗帜。旗帜底色深邃如土，上面绣着的图案却格外醒目：十七颗璀璨的星辰，以一种玄奥的轨迹，环绕着一头仿佛来自远古、散发着蛮荒气息的巨鲸。
“看那标志，”温婆婆缓缓道，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十七星绕古鲸……这是戌土宗的战舰，名为‘沙鲸号’。说起这戌土宗啊，其经历可谓是一段传奇。”
“传奇？”文倾倾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她最喜欢听师父讲这些修仙界的往事秘辛了。
“嗯，”温婆婆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大约四百多年前，戌土宗曾是中土赫赫有名的大派，底蕴深厚。可惜，后来遭遇了一场几乎灭门的大劫。”
“当时的宿敌‘空虹门’势力极大，野心勃勃，而那时的戌土宗内部却又被渗透得千疮百孔，如同筛子。空虹门大举来攻，内外交困之下，戌土宗山门崩毁，弟子死伤惨重，据之前的传闻所述，当时的戌土宗赫赫有名的 ‘戌元三子’，仅有修为刚达元婴初期的天遁老祖，凭借一件宗门传承古宝，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携带着一批最核心的精英弟子，远遁东海避难。而留在宗内的其余死忠成员……皆力战而亡，无人投降，最终全员道消，壮烈无比。”
文倾倾听得屏住了呼吸，小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她虽未亲历，却能想象出那场大战的惨烈与悲壮。
“然后呢？然后呢？”她迫不及待地追问。
“然后？”温婆婆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述说一件隐秘，“便是复仇与重建的故事了。就在大约二百七十六年前，修为已臻至元婴后期的天遁老祖，带领着包括他在内，共计十三位元婴修士，带领着数十名结丹修士，驾驭着这艘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沙鲸号’空天战船，从东海深处，浩浩荡荡地杀回了中土！”
“那一日，据好事者编纂的典籍记载，当真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十三位元婴修士，加上一艘堪比元婴大修士的战船，对阵空虹门包括两名太上长老在内的十五名元婴修士！那天遁老祖更是了不得，据说他祭出了一座神秘无比的黑色古塔法宝，竟独自一人硬生生拖住了空虹门那两位元婴后期的太上长老，打得有来有回，不落下风！最骇人的是，至今无人看清，天遁老祖究竟用了何种神通，竟在电光火石之间，骤然将其中一位空虹门大修士直接重创，险些当场陨落！”
文倾倾听得心驰神往，仿佛眼前已经浮现出那位天遁老祖睥睨八方、神通无敌的绝世风采。
“空虹门被逼得走投无路，”温婆婆继续道，“不得已之下，激活了宗门供奉了千年之久的天道印记，将他们宗门早已飞升上界的一位化神道君，请了一缕分神回来助阵！”
“化神道君？！”文倾倾惊得差点跳起来。元婴之上，便是化神！那是真正触摸到天地法则、堪称陆地神仙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缕分神降临，其威能也绝非元婴修士可比！
“是啊，化神道君。”温婆婆眼中也闪过一丝敬畏，但随即化为对戌土宗的叹服，“然而，戌土宗那边，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座玄妙无比的上古奇阵，竟能将所有元婴修士和沙鲸号的力量暂时集于天遁老祖一人之身！那一刻，天遁老祖的气息暴涨，暂时拥有了足以媲美化神道君的恐怖实力！”
“一番惊天动地的恶斗之后，天遁老祖竟硬生生将空虹门请下来的化神道君分神，打得溃散，将其‘送’回了上界！并趁势将群龙无首、士气崩溃的空虹门余孽全部歼灭，鸡犬不留！彻底杜绝了那位化神道君日后恢复元气，再行报复的可能。”
“当然，这等逆天之举，代价也是极其惨重的。”温婆婆的声音低沉下去，“戌土宗十三元婴，喋血长空，最终战死了四位……三位元婴初期，一位元婴中期。皆是宗门肱骨，可惜可叹。”
文倾倾听到这里，激动的心情也染上了一丝沉重和惋惜。辉煌的背后，总是浸透着鲜血与牺牲。
“如今的戌土宗，”温婆婆语气一转，带着一丝欣慰，“在原址重建之后，经过这两百多年的休养生息，门中英才辈出，据说又陆续有新的元婴修士突破，总算是恢复到了当年鼎盛时期的十三元婴之数，重归顶级宗门之列。”
“这戌土宗，还真是个传奇！”文倾倾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由衷地赞叹道，“尤其是那位天遁老祖，更是传奇中的传奇！放逐化神道君……这惊天动地的壮举，遍数天下，好像真的就只有他做到了！”
“是啊，”温婆婆面露尊敬之色，再次抬头望向那艘沉默而威严的沙鲸号，“此次大会，若老身所料不差，应该还是由天遁老祖亲自带队前来。只是不知，这位创造了无数传奇的老祖，此刻正在那巨舰之中做些什么呢？想必是在运筹帷幄，或是与宗门长老商议大会事宜吧。”
她想象中的天遁老祖，此刻定然是威严端坐，周身道韵缭绕，目光如电，洞察万里，一派宗师气度。
然而，现实往往是出人意料的。
此时此刻，在温婆婆和文倾倾眼中那艘代表着重生、荣耀与无敌威能的沙鲸号巨舰的船尾，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她们口中那位传奇中的传奇，神通广大、放逐化神的绝世老祖——天遁老祖，正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
他面前，是用几块砖石临时垒砌的一个小小灶台，灶台里塞着几块烧得通红的木炭。而这位元婴后期大修士的手中，正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钎，钎子上串着几个表皮已经烤得焦黑、却不断散发出诱人甜香的红薯，正小心翼翼地翻动着。
他那标志性的歪嘴因为全神贯注而微微撅起，身上那件看似邋遢的道袍袖口挽到了手肘，沾上了些许炭灰。旁边，还随意放着一个打开的酒葫芦，酒香混合着烤红薯的香气，形成一种极其古怪却又莫名和谐的氛围。
“师父，这红薯香啊！馋死俺嘞！”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
只见身材高大魁梧、肌肉虬结的崔铁，正蹲在天遁老祖旁边，眼巴巴地盯着那烤得香气诱人的红薯，嘴角很不争气地流下了一缕晶莹的口水。他时不时抬起那堪比常人大腿粗的胳膊，用袖子胡乱地擦一下嘴角，模样憨直又急切。
“哼！你也不看看是谁烤的！”天遁老祖得意地歪了歪嘴，手下翻动的动作愈发娴熟，“大早上的，吹着这云端的小风，就得好好吃一顿热乎的早餐，那才叫舒坦！等会儿这几个烤好了，你挑两个最大的，给你沈岩师弟和黄枸师妹送去。记好了啊，手脚麻利点，千万别让你那大卯师叔瞅见！不然那婆娘又该唠叨老子，说什么堂堂元婴大修士，没个正形，在沙鲸号上烤红薯，成何体统……”
说着，他还故意捏着嗓子，挤眉弄眼地模仿起大卯真君训人时的语气和神态，学得惟妙惟肖。
就在这时，一根看似普通、由灵力凝聚而成的半透明绳子，如同灵蛇般，悄无声息地从甲板缝隙中探出，轻轻戳了戳天遁老祖的肩膀。
天遁老祖动作一顿，侧头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又来了”的无奈表情。只见那根绳子前端灵活地扭动，迅速组成了一个清晰的手势：拇指和食指中指彼此轻轻搓动，这意味儿也很明显，分明是在讨要好处。
“知道啦，知道啦！”天遁老祖没好气地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这艘船嘟囔道，“少不了你的好处！等回去，回去老夫亲自给你擦甲板，里里外外，把你保养得锃光瓦亮，漂漂亮亮，总行了吧？你这家伙，越来越精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根灵力绳子似乎颇为满意，前端模拟出的“手”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然后哧溜一下，迅速缩回了甲板之下，消失不见。显然，这是沙鲸号的器灵在表达对有人在它身上烤东西的“抗议”与“索赔”。
“喏，这个好了，你先吃着。”天遁老祖将铁钎上烤得最好、个头最大的一个红薯递给崔铁，然后又指了指另外两个烤得恰到好处的，“那两个，等会儿给你师弟师妹送去。”
“俺晓得，师父！”崔铁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他迫不及待地接过那个滚烫的红薯，那双能生撕虎豹、捏碎金石的大手，此刻却异常灵活而轻柔地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热气腾腾的薯肉。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几口气，然后张嘴，血口一张，就咬掉了大半个，烫得他直抽气，却又一脸满足地眯起了眼，含糊不清地赞叹，“香！真香！”
“你这个憨子！”天遁老祖笑骂一句，自己也拿起一个较小的红薯剥开，“这么多年过去了，吃相是一点没变，老是这么大开大合，跟你这粗犷外表倒是相配。”
“那不是师父你烤得太好吃了嘛！”崔铁三下五除二将嘴里的红薯咽下，憨笑道，“这么多年，还是这熟悉的味儿，俺就好这一口！”
“嘿！你这不会说话的混小子！”天遁老祖眼睛一瞪，故意找茬，“你这话的意思是，为师的烤红薯技术这么多年了都没半点长进？”
说着，他拿起自己手里那个剥了一半、还冒着热气的红薯，不由分说地就在崔铁宽大的脑门上，“啪”地一下，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个明显的黑印子。
“哪有！是师父你自己瞎想！”崔铁也不恼，嘿嘿笑着，用空着的那只手抹了抹额头，结果反而把炭灰抹开了些。他快速将剩下的红薯吃完，然后仔细地用早就备好的干净油纸，将留给沈岩和黄枸的那两个红薯小心包好，揣进了怀里贴身处藏好，这才站起身。
“那师父，俺现在就给他俩送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暴露给大卯师叔！”他拍着胸脯保证道。
“去吧去吧，”天遁老祖挥挥手，又忍不住叮嘱一句，“顺便……问问他们，为师这手艺，好不好吃！”
“嘿嘿，俺晓得了！”崔铁憨厚一笑，转身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就朝着船舱内部走去。
至于后来，大卯真君是如何凭借崔铁额头上那个没擦干净的、带着烤红薯特有焦香的黑印子，精准地推断出天遁老祖又偷偷在沙鲸号上搞“船上烤红薯”，并因此揪着这位不正经的元婴大修士的耳朵，叨叨叨地训了足足半个时辰，那就是后话了。
此刻的船尾，只剩下天遁老祖一人，心满意足地啃着烤红薯，喝着老酒，眯着眼望着下方越来越近的众生市，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传奇老祖的清晨，便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接地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