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黄枸的身影随着容小颜消失在廊道转角,沈岩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便如退潮般缓缓敛去。他并未在原地多做停留,而是转身回到了方才与黄枸分别的房间。
室内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如同阳光下干草药般的清香味儿,与他惯常的墨香交织在一起。
沈岩静立片刻,眸中忽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然,但旋即又被他惯有的冷静所取代。他走到房间中央的蒲团盘膝坐下,指诀轻掐,启动了地面镌刻的聚灵阵法。柔和的光晕自阵纹亮起,周遭天地间的灵气开始缓缓汇聚而来。
他又自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两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清冽药香的“培元丹”,仰头服下。丹药入腹,化作温和的药力散入四肢百骸,与汇聚而来的灵气一同滋养着经脉丹田。他闭合双目,很快便沉入了物我两忘的修炼之境,将方才那一点微澜心绪彻底压下。
大约两个时辰后,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带着几分跳脱意味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入定。
沈岩缓缓收功,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他起身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面容俊秀、眉眼间带着几分嬉笑之色的容小星。
“沈师弟,没打扰你清修吧?”容小星笑嘻嘻地,看似随意地拱了拱手,“奉我家师父和天遁师伯之命,特来通知师弟。两位老祖在顶层桃花园设了酒会,请诸位师兄弟皆去聚聚,热闹热闹。”
沈岩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他素来不喜喧闹,于杯中之物更是兴致缺缺,有这时间,他更情愿多打坐几个周天,或是研习一下新得的法术。他正欲寻个由头婉拒,却听容小星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轻松,话语间却带上了别的意味:
“哎呀,沈师弟,我知道你是个修炼狂人,等闲请不动。不过这次可是天遁师伯亲自发话,特意叮嘱我一定要把你‘请’过去。师伯说了,‘年轻人总绷着根弦儿,小心哪天断了都不知道怎么断的’。修行之道,张弛有度嘛!师伯他老人家也是关心你,怕你给闷坏了。”
容小星说话时,眼睛滴溜溜地转,观察着沈岩的神色,其话语里七分真三分劝,既点明了是天遁老祖的意思,又巧妙地将关怀之意裹在其中,让人难以生硬拒绝。
沈岩也是聪明人,瞬间便听懂了容小星话语中暗藏的机锋,也明白了自家师父的用意。他心下无奈,却也不再推拒,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客气笑容,拱手道:“原来如此,有劳容师兄亲自前来相邀。既是师父美意,师弟岂敢不从?请师兄回复我家师父,弟子沈岩稍后便到。”
“哈哈,好说好说!那师弟你可快点啊,酒水管够!”容小星见任务完成,笑得更加灿烂,又闲扯了两句,便又转身去通知其他人了。
沈岩关上房门,轻叹一口气。他换了身稍显闲适的青色便袍,这才不紧不慢地朝着顶层走去。
戌土宗驻地的顶层别有洞天。此处被大能修士以空间阵法拓展,竟生生造出了一片广阔的“桃花园”。园中灵气氤氲,远胜楼下。一株株桃树姿态婀娜,因其请了农仙院的高人亲手布置,此间桃花并非依循四季,而是可随人心意同时绽放。此刻,正值酒会,满园桃花灼灼盛开,云蒸霞蔚,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翠绿柔软的草地上,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蜿蜒而过,溪水触手冰凉。最为奇特的是,一只只造型古朴雅致的玉杯,盛着琥珀色的美酒,正随着溪水缓缓漂浮流动。若有宾客心念微动,轻轻招手,便会有酒杯如同通了灵性般,乖巧地脱离溪流,悠悠游至其手边。取杯浅酌,酒液冰凉沁人,入口却醇香绵长,回味无穷。
花园中央,还有一座以白玉砌成的圆形舞台。台上并非真人演奏,而是数名制作极其精妙的美女人偶,或抱琵琶,或抚瑶琴,或执玉箫,或执其他乐器,可随着主人心意,奏出或悠扬、或欢快、或激昂的乐曲,技艺高超,竟不逊色于真人大家,甚至演至高潮,还会相互合作地随乐起舞。
沈岩目光扫过园中,很快便在一株最为粗壮茂盛、花开如盖的桃树下,找到了自家师父。
只见天遁老祖毫无形象地坐在一个蒲团上,手里竟拿着一根细长的碧玉竿,并非钓鱼,而是钓酒!他手腕轻轻一抖,那鱼钩便如生了眼睛般,精准地没入溪底,下一秒,便钩着一个系着红绳、还在滴着冰凉水珠的酒葫芦,“唰”地一下提出了水面。老祖得意地歪嘴一笑,拧开葫芦塞子,美美地灌了一口。
沈岩缓步上前,正要如往常一般躬身行礼,却忽有一个空着的冰凉玉杯自溪中飞起,稳稳落入他手中。同时,天遁老祖带着些许抱怨的声音响起:
“行了行了,每次见老夫都这么一板一眼的,烦不烦?知道你小子心里尊敬为师,这就够了,又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作甚?上次的果核还砸得你不疼?又把为师的话当耳边风!”他放下酒葫芦,瞥了沈岩一眼,眼神锐利,“刚才又在房里修炼了吧?老夫一猜就是。地坤,你这小子,哪儿都好,就是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像根拉满的弓弦,看着老祖我都累。”
他说着,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另一个方向。只见大辰真君正襟危坐于案前,面容严肃,目不斜视,仿佛在参悟什么大道至理。然而,他视线聚焦之处,却是舞台上几位已然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身姿曼妙绝伦的舞姬人偶。
“喏,学学你大辰师叔,”天遁老祖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别看他整天板着张脸,好像多正经似的,其实他们师徒俩,哼,一脉相承的……嗯,‘懂得欣赏美’。该放松的时候,人家从来不含糊。哪怕他们放松的方式,嘿嘿,有点不那么正经,比如偷偷跑去哪位漂亮女修开的灵韵阁里‘按摩松骨’。为师也不是让你学他们瞎混,是告诉你,修行不是苦熬,一张一弛,才是正道。总绷着,心会先垮掉。”
说罢,他拿过沈岩手中的杯子,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刚钓上来的那个酒葫芦里的酒液给他斟满:“尝尝,这是为师亲手酿的‘桃夭醉’,用的是为师我家园里种的第一批灵桃,酒劲温和,不伤身,最适合你这种不会喝的小子。”
沈岩依言浅尝一口。酒液入口果然如师父所言,清甜甘冽,桃香浓郁,并无甚辛辣刺激之感,酒劲似乎真的不大。他心下稍安。
然而,这天遁老祖亲自酿造的灵酒,又岂是凡品?其妙处便在于后劲绵长,初时不觉,积累之下方显威力。天遁老祖兴致极高,拉着沈岩在这桃花树下,一边赏着落英缤纷,听着丝竹悦耳,一边频频与他举杯。
沈岩不好一再推拒,只得一杯接一杯地陪着。不知不觉间,积累的酒力悄然涌上头顶,他只觉眼前景物渐渐有些朦胧,耳边的乐声也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模糊起来。最终,他竟靠着身后的桃树,握着酒杯,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是被一阵震天的助威喝彩声吵醒的。
睁开惺忪睡眼,只见花园中央气氛热烈无比。崔铁和容小星不知何时已脱了上衣,赤着精壮的上身,正面对面地蹲在舞台前,脸红脖子粗地划拳拼酒!两人脚边已经倒了好几个空酒坛子。崔铁声如洪钟,容小星也不甘示弱,周围围了一大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师兄弟,都在高声呐喊助威。
连台上的机关人偶似乎也受到了这火热气氛的感染,奏出的乐曲变得激昂顿挫,鼓点密集,更添声势。
而稍远一些的地方,天遁老祖和大辰真君看似在悠闲地对弈品茗,但两人袖袍底下手指微动,显然正在暗中传音交流着什么,时不时还瞥一眼拼酒的两人,那神情……分明是在下注!
天遁老祖注意到沈岩醒来,隔空抛来一枚温润的玉简。沈岩接过,同时老祖的传音在他耳边响起:“臭小子,酒量真差!醒了就好。这玉简里记录着一个地址,是合道宗在此城的据点。里面还有一道为师的信物令符。明日,等你和黄枸那丫头一起出去玩,你看看时间,抽空去一趟合道宗的驻地,帮为师取回之前在合道宗定制的一件东西。具体是什么,等你取回来,拿到为师面前,自然就知道了。把东西收好,现在嘛……好好看看你崔师兄是怎么被灌趴下的!哈哈!”
沈岩依言将玉简收好,目光投向场中。
拼酒已接近尾声。出乎不少人意料,看似面容尚带稚气、身材也不如崔铁魁梧的容小星,竟然越喝眼睛越亮,而崔铁却已是脚步虚浮,眼神发直。最后一道拳划完,崔铁巨大的身躯晃了两晃,终于“咚”的一声,直接仰面倒地,鼾声大作起来。
“哈哈哈!承让承让!”容小星得意地一抹嘴,虽然脸上也红得厉害,但显然还保持着清醒。
天遁老祖见状,摇了摇头,笑骂了一句:“这个憨子!”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盒,看似不情不愿地递给了旁边的大辰真君。
大辰真君接过玉盒,脸上那副严肃表情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迫不及待的欣喜。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一条缝隙,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合上,脸上已是喜笑颜开,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还特意朝天遁老祖拱了拱手,低声道了句:“多谢师兄割爱。”
天遁老祖摆摆手,一副“愿赌服输”的模样,起身朝着沈岩这边走来。
他传音对沈岩道:“看见没?老夫早就知道崔铁这傻小子拼不过容小星那滑头。容小星整天跟着他师父不是泡酒馆就是逛……咳,反正酒量早就练出来了。这次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把你大辰师叔求了我好久的那株‘龙须仙草’输给他罢了。省得他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烦都烦死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老祖在为自己的“失算”找补面子,但沈岩听着,却深信不疑。他深知自家这位师父看似不着调,甚至有些邋遢歪嘴,但对待身边真正在意的人,其关怀往往藏在这些看似胡闹的行为之下,细腻而周到。
就在这时,一个戌土宗弟子急匆匆地从楼梯口跑上来,大声禀报:“老祖!师叔!大卯师叔她们回来了!已经到楼下了!”
此言一出,接下来的一幕堪称奇景!
只见那些原本躺在地上醉醺醺的、甚至脱得只剩裤衩呼呼大睡的弟子,包括刚才还鼾声如雷的崔铁,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无限活力,一个个鲤鱼打挺般猛地跳了起来!
原本浓重的醉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恢复清明。众人手忙脚乱却又效率极高地将散落一地的衣物迅速穿好,同时纷纷从储物袋里掏出各种品牌的“清神丹”、“祛味丸”塞进嘴里。法术的光芒接连亮起,清洁术、祛味诀、净衣咒……一道道微光在身上闪过,甚至有人都将事先准备好的灵茶用术法化作水雾喷洒至草地中。
不过短短两三息功夫,刚才还一片狼藉、酒气熏天的桃花园,已然焕然一新。所有弟子衣冠楚楚,神色端正,身上再无半点酒气,只有淡淡的灵茶清香。就连天遁老祖和大辰真君,也都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皱的袍袖,恢复了道貌岸然、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
若不是地上还残留着一些空酒坛和瓜果壳,几乎让人以为方才那场喧嚣的酒会只是一场幻觉,但很快这些‘罪证’又被一扫而空。
沈岩看着这训练有素、堪比战场应急的一幕,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心中不禁暗自吐槽:“大卯师叔……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在他印象中,大卯师叔除了偶尔因为师父太过邋遢或不着调而叨叨他几句之外,大部分时候都是那般端庄典雅、气质雍容的前辈高人。虽然……在对待黄枸时,那过于热情的“抚摸”有时会显得稍微有点……嗯,脱线。
但很显然,在戌土宗绝大多数男性成员的心中,大卯真君的威严,那是刻入灵魂深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