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熏香袅袅,宁静的氛围稍稍抚平了黄枸内心的波澜。她将脸埋在膝盖间片刻,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迷茫与沉重已然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寻求答案的坚定。她望向身旁静坐如莲的师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师父……您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异乡人’吗?”
大卯真君,也就是单灵鸢,并未回避这道目光。她神色平静,坦然迎上自家徒弟那探究的视线,大大方方地颔首承认:“是,我知道。”
她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往事:“当日,天遁师兄首次在宗门高层会议中提及,你身负一种名为‘戌狗’的奇异血脉。在场其他人或许只以为这是某种隐匿于世、不为人知的稀有种族血脉,至多觉得罕见。然而……”
大卯真君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为师熟读宗门典藏乃至诸多上古佚文,自认于天下奇闻异事、血脉谱系所知甚广,却从未在任何一卷古籍之中,见过只言片语提及‘戌狗’之名。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未曾有。彼时,我甚至猜测,这或许是某个早已彻底湮灭于太古时期的种族。”
她微微侧头,似在回忆:“但师兄他……又是从何得知?我自认阅览的书籍秘典,与师兄相比即便有所不及,也绝不会相差太多。且师兄向来不是藏私之人,他的私人藏书楼对我等师妹师弟亦是开放的。”
黄枸听得入神,不禁追问:“那师父,您后来是如何确定的?”
大卯真君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于是,为师心中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你的血脉,或许并非此界天生地养之物,而是来自天外、不属于此界的‘仙灵血脉’。果不其然,这个猜想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是天道……祂亲自降临意志,与为师进行了一场对话。”
“天道?!亲自与您对话?!”黄枸震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滚圆。天道那般至高无上的存在,竟会因她而主动与师父沟通?
却见大卯真君忽然伸出纤纤玉指,带着无比的宠溺,轻轻点了点黄枸光洁的额头,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是啊,就是因为你,我可爱的傻孩子。”
“因为我?!但天道不是给过补偿了吗?我的戌狗血脉不就是祂给的补偿?”黄枸更加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大脑几乎要处理不过来这巨大的信息量。自己不是天道“钓宝”失败后随手打发、给予补偿的“残次品”吗?怎么听起来……好像还挺受关注?
“看来古一乐那小子说的,你听的还挺仔细。”大卯真君了然一笑,耐心解释道,“确是如此。天道予你的‘补偿’的确是那一缕浅薄却又精纯的仙灵血脉,但因某种极为特殊的缘由,未能给全。故而你的戌狗血脉虽精纯无比,本源极高,但总量却极为稀薄。导致你降生之时,只能呈现为最普通的农家土狗之形。”
她举了个例子:“你可知晓中土天狐一族的始祖?传闻她便是得了天道全部的补偿,降世之初便是九尾天狐的真身,神通天成,贵不可言。”
黄枸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天道……居然还带售后的?” 这说法让她感觉天道仿佛像是个正规的良心商家。
大卯真君被徒弟这新奇的说法逗得莞尔一笑,随即神色又认真起来:“莫要嬉闹。言归正传,正因你的补偿不足,根基有缺,原本你自行激活血脉并成功化形的概率,实则微乎其微,低得可怜。”
她目光扫过黄枸,带着几分感慨:“即便有沈岩那小子为你四处奔波求取的丹方和丹药相助,为师倾尽努力,也仅仅是将那渺茫的概率,稍稍提升了微不足道的一丝而已。”
说着,大卯真君抬起手,指尖向上,轻轻指了指静室的穹顶。
黄枸瞬间明悟,心脏猛地一跳:“是……是祂暗中插手了?”
大卯真君微微颔首,确认了她的猜测。
这一下,彻底勾起了黄枸无穷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向前倾身,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冥冥中的存在听去一般,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那……那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的天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然而,面对这个问题,大卯真君却缓缓摇了摇头。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事物本源的明眸中,罕见地掠过一丝凝重和无奈。
“关于这一点……我说不出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并非为师不愿告知,而是有某种不可抗拒、无法言喻的力量在阻止。我无法通过任何方式,像是言语、文字、神念乃至任何你能想象到的表达形式,将那个‘答案’直接告诉你。”
她看着黄枸瞬间失望的小脸,语气放缓,补充道:“唯有当你自身修为达到元婴层次,能够初步沟通天地,以心神去感悟时,或许方能窥得一丝真相。此刻,为师只能告诉你,祂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存在。而且,以前的祂,也并非如今日这般……嗯,或许可以称之为‘有情’。”
大卯真君的话语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深意,却又被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无法尽数传达。
黄枸听得心痒难耐,对天道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但看师父的神情,她知道师父并非虚言推诿,而是真的无法说出口。她只能强行按捺住那份躁动的好奇,将诸多疑问深深埋进心底,留待日后自己一步步去探寻。
见黄枸的情绪似乎真的平稳了许多,不再纠结于身世来历带来的不安,大卯真君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她忽然伸出手,轻轻将黄枸从旁边的椅子上抱了起来。
“呀!师父!”黄枸猝不及防,轻呼一声。
大卯真君却不由分说,自己坐在了黄枸原先的位置上,然后将徒弟像个娃娃般安置在了自己柔软的大腿上。
此举顿时让黄枸想起了自己现在已是少女形态,而非当年那只可以被人随意抱在怀里抚摸的小土狗,脸颊不禁微微泛红,带着些许羞窘小声抗议:“师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快放我下来!”
大卯真君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黄枸坐得更舒服些,一只手自然地环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笑吟吟地问道:“可为师喜欢抱着你,怎么样?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感受着师父怀中传来的温暖和令人安心的气息,黄枸那点小小的抗议瞬间烟消云散。她像只被顺毛撸舒服了的猫儿,微微缩了缩脖子,最终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好多了……”
沉默了片刻,黄枸侧过身,仰头看向大卯真君线条优美的下颌,眼神中流露出依赖和脆弱,轻声说道:“师父,其实我刚才……想哭,是因为您的眼神,让我忽然想起了我前世的母亲了……”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我……我有点想她了。而且……我其实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后半生的记忆非常模糊,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我不知道在我的后半生,我前世的父母过得好不好?我……我有没有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好好地尽到孝道……”
说着,那股酸涩感再次汹涌袭来,眼眶迅速泛红。黄枸有些懊恼地发现,自己变成女孩子后,似乎泪腺也变得格外发达,总是难以控制住眼泪。
但大卯真君并未说什么,只是温柔地收紧手臂,将她轻轻搂入怀中,让她的侧脸贴着自己的肩颈。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声音低沉而充满抚慰的力量:
“没事的……我相信,你一直都会是个好孩子。你前世的父母,定然也不愿见你为此事长久地自责难过。世间真心关爱子女的父母,最大的愿望,从来都不是子女能有多大成就,而是希望他们能平安喜乐,过得开开心心。”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我虽无法替代你心中那位母亲的地位,但只要在我单灵鸢心里,你是我认可的好孩子,是我愿意倾囊相授的徒儿,那便足够了。”
话音落下,大卯真君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极其轻微地、朝着黄枸的耳后,呼出了一缕若有若无、散发着淡淡宁神花香的、犹如梦幻般的细微粉尘。
那粉尘触及皮肤,便迅速融入,带着令人安心沉醉的力量。
“睡吧,我的孩子……”大卯真君的声音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如同最温柔的摇篮曲,“暂时忘却这些自责与苦恼,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好梦吧。”
在那慈爱低语的萦绕和那奇异粉尘的作用下,黄枸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如同漂浮在温暖的云朵之上,所有纷乱的思绪都渐渐远去。她最后模糊地感知到师父轻柔地拍抚,然后便彻底放松下来,陷入了香甜的梦乡,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确认黄枸已然熟睡,大卯真君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静室内的软榻上,为她盖好薄被。她沉吟片刻,自储物法宝中取出一套阵旗,手法娴熟地在房间四周布下了一个足以抵挡元婴初期修士全力一击的防御阵法。接着,她又唤出一具通体由暗沉金属打造、散发着结丹后期强大灵压的傀儡,令其静立于房门内侧守卫。
做完这一切,大卯真君才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静室,轻轻合上门,前往参加那场重要的学术研讨会。
当黄枸再次悠悠转醒时,窗外的天色已然稍暗。她是被返回静室的大卯真君轻声唤醒的。
“唔……师父?”黄枸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意识逐渐回笼。当她猛地想起自己竟然在研讨会期间睡着了时,顿时慌了神,脸上满是自责和懊恼,“我、我怎么睡着了?!研讨会!对不起师父,我……”
大卯真君却微笑着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道歉。她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留影石,塞到黄枸手中,语气轻松地说道:“无妨。研讨会的过程,为师都已用这留影石详细记录了下来。其中涉及诸多新发现的灵植药性辨析、杂交培育的心得、以及药力冲突的新见解,内容颇丰,且有些枯燥。你日后可自行慢慢观看、研学,反比枯坐现场更有效率。”
黄枸握着那枚尚存余温的留影石,心中感动之余,也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大卯真君似又想起一事,再次通过令牌传讯。不多时,古一乐便再次到来,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古师侄,”大卯真君吩咐道,“我这小徒欲用些灵石和丹药,与你兑换些‘余米’,以备日后弘法大会之需,劳你代为办理一下。”
“此乃小事,晚辈乐意效劳。”古一乐笑容可掬地应下。
黄枸连忙拿出两个早已准备好的储物袋。一个装着她自己积攒的灵石和平日练手炼制的丹药,另一个则明显更鼓囊一些,那是沈岩得知她要来农仙院,特意将自己那份用来兑换余米的事物也交给了她。
兑换过程很顺利,古一乐给出的价格也十分公道。很快,大量的、散发着淡淡檀香的“余米”便被装入新的储物袋,交到了黄枸手中。
然而,这一切却并未逃过大卯真君那双锐利的眼睛。
她清晰地看到,黄枸在分配余米时,虽然动作看似随意,却极其自然地将沈岩那个储物袋撑得更加饱满!粗略估计,她起码将自己那份余米中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多,悄悄地挪给了沈岩!
这丫头!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
大卯真君看着黄枸那假装忙碌、实则耳尖微红的侧影,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混合着好笑、心疼又了然的复杂笑容。
这份深沉而执着的倾心相待,也不知沈岩那小子之后是否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