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万籁俱寂,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细微虫鸣,还有睡眠时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沈岩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倏地睁开双眼,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映入眼帘的并非梦中那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而是熟悉的、笼罩在柔和阴影中的天花板。
然而,那噩梦的余威犹在,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魂,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寒意。
他梦见了战争。
无边无际的战场,硝烟弥漫,杀声震天。他身披戌土宗战袍,与无数熟悉的、或陌生却同样奋不顾身的同门师兄弟并肩浴血搏杀。法术的光焰与兵刃的寒光交织,撕裂天空,大地崩裂,鲜血染红了泥土。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熟悉的音容笑貌在惨叫声中化为乌有。
杀!杀!杀!
到最后,他的意识几乎被杀戮和本能取代。当最后一名敌人的头颅被他斩下,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死寂。
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笼罩了天地。
他拄着刀,艰难地喘息着,环顾四周。
目之所及,唯有层层叠叠、残缺不全的尸体,如同秋收后倒伏的麦秸,铺满了整个视野。破碎的戌土宗旗帜斜插在尸堆之中,被凝固的血液染成暗红。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连风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死亡的气息。
偌大的战场上,站着的,只剩下他一人。
然后,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沈岩猛地抬手捂住额头,指尖触及一片冰凉的濡湿,他的身上全是冷汗。不仅是额头,他的整个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透,寝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冰冷的触感。
幸好……幸好那一切只是个梦。
他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剧烈的心跳和微微发颤的双手,却无比真实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恐惧。那恐惧并非源于梦中的血腥与杀戮,而是源于失去。
他害怕那梦境会以某种残酷的方式变为现实。害怕失去此刻睡在他身旁、呼吸平稳安宁的黄枸;害怕失去看似邋遢不靠谱却处处护短的师父天遁老祖;害怕失去表面憨厚实则心细如发的师兄崔铁;害怕失去戌土宗这个给了他归属和力量的家;害怕失去所有他在乎的、珍视的一切。
那种极致的孤独和绝望,哪怕只是在梦中体验一瞬,也足以让他肝胆俱裂。
就在这时,身旁的被窝传来窸窣的动静。
黄枸也被他方才骤然急促的呼吸和细微的颤抖惊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金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当她的目光适应了黑暗,落在沈岩那双依旧残留着惊悸、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时,所有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没有立刻追问,而是下意识地、如同寻求温暖和给予温暖一般,将自己柔软温热的身子轻轻靠向沈岩,手臂环过他紧绷的脊背。
沈岩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和靠近的体温,身体先是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平静的语调掩饰内心的波澜,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抱歉,把你弄醒了。”
他甚至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但在黑暗中,那笑容必然显得无比僵硬和勉强。
黄枸没有回应他那蹩脚的伪装。她只是更紧地拥抱着他,然后微微调整姿势,将沈岩那颗布满冷汗的头轻轻按向自己温暖柔软的怀中,让他冰凉的侧脸贴着自己单薄寝衣下温热的心口。
“你做噩梦了,是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柔软鼻音,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没关系的……也许,你可以跟我说说看?不是有一种说法吗,把做的噩梦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腾出一只手,摸索着从枕边取出一块干净柔软的棉布,动作轻柔地、仔细地替他擦拭额际和颈间的冷汗,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沈岩没有抗拒,任由她动作。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和阳光味道的气息,耳边是她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棉布柔软的触感带走冰冷的汗液,这一切都在一点点驱散那噩梦带来的刺骨寒意,让他狂跳的心脏逐渐平复下来。
或许……或许说出来真的有用?或许倾诉出来,那可怕的预兆就不会成真?
带着这种近乎迷信的祈盼,沈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将那个血腥而绝望的梦境,断断续续地、尽可能简单地描述了出来。
当他说到最后,自己孤独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左手拄着染血的十七星沙鲸旗,右手却抱着黄枸那颗仍在滴血的头颅,而那颗头颅失去血色的嘴唇还在不断开合,嘟囔着那句“沈岩,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时。
他感觉到怀中黄枸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
然而,预想中的恐惧或安慰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轻微的、甚至带着点哭笑不得意味的。
“噗嗤。”
黄枸竟然笑了出来?
沈岩一怔,下意识地想抬头,却被黄枸用手轻轻按回了原处。
“对不起对不起……”黄枸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连忙道歉,但笑意并未完全敛去,“我不是笑你做的梦可怕,只是,梦里的我,怎么会说那种话啊?这也太不符合我的性格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笃定而温暖:“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呆子,就是因为三天前听了法光方丈说的那些话,什么天道沉寂、灵气按顺序枯竭,就胡思乱想,担心将来会爆发大战,担心我们中土会和其他四域打起来,更担心保护不好我,对不对?”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沈岩的一缕黑发,声音轻柔却带着洞察一切的明了:“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这么个吓死人的梦。”
听到这话,沈岩沉默了片刻,默认了。他的确一直在思索法光方丈的预言,忧虑着未来的变局。
“真是个傻子。”黄枸叹了口气,语气里却满是心疼和熨帖,“就算……就算我真的那么倒霉,在将来的某天挂掉了,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对你说那种埋怨的话!”
她甚至故意用了一种轻松甚至俏皮的语调,试图驱散沉重的气氛:“我啊,要是真死了,肯定会化作最厉害、最漂亮的守护灵,一直一直看着你,保佑你逢凶化吉,才舍不得责怪你呢!”说着,她还努力低下头,想在黑暗中对他眨眨眼。
然而,这句本是宽慰他、试图让气氛轻松起来的话,却瞬间戳中了沈岩内心最恐惧、最无法接受的痛点!
“胡说八道!”沈岩猛地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陡然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厉色,“我不准你死!我绝对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倘若……倘若你真的……”
后面的话太过沉重,他甚至无法说出口,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近乎偏执的誓言:“倘若真有那一天,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了无牵挂之后,我定会去寻你!绝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
这近乎孩子气的、决绝的“殉情”宣言,让黄枸愣住了。
随即,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伸出手指,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结实的胸膛:“你这呆子!又在说些什么傻话!真是笨死了!”
沈岩有些没好气地道:“那刚才是谁先说起这种不吉利的话头?”
沉默忽然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非尴尬,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需言说的情感在流动。
过了好一会儿,黄枸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她在黑暗中精准地捕捉到沈岩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沈岩,你听好。”
“如果……如果将来真的无法避免,爆发了你所担心的那种战争。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会努力提升修为,学习更多保命、救人的丹药,绝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不管你要去哪里,前线也好,险地也罢,我都会紧紧跟在你身边。你想甩都甩不掉!哪怕是赴死,我们也要在一起,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这不是甜言蜜语,而是最沉重的承诺。
沈岩的心被这番话狠狠撞击着,他反手握住黄枸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却被他紧紧包裹在掌心。他的声音同样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好,但即便如此,我也绝对要拼尽一切,让我们两个都活下去!枸儿,我一定会找到办法!”
两人在黑暗中凝视着彼此,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眼中那份同样炽热、同样决绝的情感。
严肃的气氛持续了片刻,黄枸忽然“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语气重新变得轻快:“哎呀,感觉我们俩刚才好像在演什么苦情戏本子,真是肉麻死了!好了好了,这种不吉利的话题以后不许再提了!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干嘛现在就自己吓自己,想那么多干嘛?”
沈岩也被她感染,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失笑道:“是啊,想那么多干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这才对嘛!”黄枸满意地缩回被窝,重新躺好,还不忘拉了拉被子把自己裹紧,嘟囔道,“快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得跟着师父他们去找法光主持,看看能不能祛除我身上可能潜藏的那些魔性呢,对了,别忘了把那块头骨带上。”
黄枸指的是那枚天魅狐尊遗留的头骨。因其与戌狗血脉有着某种遥远的亲缘关系,对她的修炼颇有助益,但其中是否残留着前任主人的恶念魔性,始终是个隐患,需得请法光方丈这等大能亲自鉴定祛除方可安心。
沈岩应了一声,温柔地替她掖好被角,又忍不住俯身,轻轻撩开她额前的金色碎发,在那里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随后,他对自己施展了一个简单的净身术,清除了身上的冷汗,又用微弱的灵力将寝衣和床铺上被汗湿的地方悄然烘干,这才重新躺下。
身旁很快传来了黄枸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似乎又睡着了。
但沈岩却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床幔,毫无睡意。
明日之事,未来之变,如同错综复杂的丝线,在他脑海中不断交织、推演。
虽然安慰黄枸不必多想,但他深知,未雨绸缪绝非杞人忧天。法光方丈的预言绝非空穴来风,未来的动荡几乎可以预见。
他必须变得更强,必须更快地成长起来,才能在那可能到来的风暴中,守护好身边的一切。
夜色依旧浓重,但少年眼中的迷茫和恐惧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淀下来的冷静和愈发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