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阳最后在网络上联系了那个叫做水月五的画师，而她就是把这个游戏带火后，又向逸阳提出做重制版的人。他向她提出了合作邀请，而水月五也很快答应下来。
两人在网络上谈论了许久，最后有一个复杂的地方研究不出来，两人便约好在现实见面。
没有热烈的讨论，也没有迫不及待的推进，仿佛那条见面的提议和应允，只是两个极度寡言的人之间一次必要的程序确认。
他们约的地点是一家僻静书店附设的咖啡馆，逸阳先到了，他点了一杯黑咖啡，坐下后视线落在窗外行道树的叶子上，手指极轻地敲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沉郁气场。
几分钟后，一个身影在他对面的椅子旁停下。
来的女生穿着简单的棉质长裙和开衫，手里拿着一个素色的帆布包。她的样子很安静，没有化妆，却也很漂亮，但看起来也过于普通，与网络上那个水月五所展现出的，对极致黑暗剧情的洞察力似乎毫无关联。
逸阳看着她的容貌才发现，她估计还要比自己小了很多岁。
而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试探，没有好奇，只是在确认是不是他。
“逸阳。”他开口，算是自我介绍。
她的声音同样平淡道：“沈清清。”
没有寒暄，没有对咖啡馆环境的评价，甚至没有对视。逸阳的视线重新回到窗外，沈清清则低头看着自己交叠放在桌面的手，气氛只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最终，是逸阳先打破了这寂静，他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拿出打印好的部分设定集和剧情脉络图。
他点在一个剧情分支节点上，语气毫无波澜，“你的提议逻辑很通顺，但实现起来渲染压力太大。”
沈清清倾身过去看，发丝垂落也毫不在意，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线条和注释，“引擎限制？”
“嗯。其实可以换种暗示方式。”他翻到另一页，指向一个环境细节，“比如这里，用光影畸变代替直接的角色模型变化。”
沈清清看了几秒，点头：“我知道了。更隐晦，效果可能更好。”
随后她拿起笔，在便签纸上快速画了一个简略的光影示意图，推到他面前，“类似这种？”
逸阳看着那几笔精准的线条，眼神微动。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他完全看懂了。
“嗯。”
接下来的交流几乎都是如此，没有一句废话，所有的讨论都围绕着技术实现，叙事节奏、情绪铺垫。
他们用最简短的词汇和句子交换意见，时而沉默地各自思考，时而同时指向某一处细节，然后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便知对方想到了同一处难点或解法。
他们谈论着如何制造压抑和绝望，语气却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讨论暂告一段落，两人短暂休息了一会，逸阳的目光第一次长时间地落在沈清清脸上。她似乎有所察觉，也抬眼看他。
没有火花，没有悸动，只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确认般的审视。
他很奇怪，这个看起来如此平静甚至有些疏离的女生，怎么能那么精准地捕捉并描绘出他内心那些混乱，阴暗，嘶吼的东西，每一个提议都像一把钥匙，严丝合缝地打开了他锁住想法的每一把锁。
而沈清清却忽然对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逸阳因为这个笑容心猛地一颤，却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觉。
沈清清轻声道：“逸阳先生，我们晚上的时候出去走走吧。”
海边的夜风带着咸涩的凉意，吹散了白日的暑气，也吹动了沈清清的裙摆和发丝。
她赤脚踩在微凉的沙滩上，逸阳跟在她身后半步，沉默依旧。
“您看那片海。”
沈清清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依旧平静。“白天看起来辽阔，到了夜里只剩下一片吞没一切的漆黑。光亮只是表层，深处永远是未知和混沌。”
逸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墨色的海面与夜空相接，界限模糊，给人一种坠入虚无的压迫感。
他应了一声：“嗯。”
“我有时候觉得，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徒劳的抵抗。”
沈清清继续说着：“明知终点是消亡，却还要挣扎着寻找意义。就像你游戏里那个主角，所有的挣扎，最终不过是在验证绝望的不可战胜。”
而逸阳的心猛地一缩，这正是他埋藏在游戏最核心，却从未对人言说的想法。他试图用游戏表达的那种无力和悲怆，竟被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逸阳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道：“嗯，看着美好事物崩坏，或者从一开始就认清无望却依旧走下去，这才是真实。”
沈清清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了然。
“是啊，承认虚无，才是真正的起点。”
她微微勾起嘴角，对着逸阳笑道：“所以我们才沉迷于构建这些黑暗的故事吧？”
那一刻，逸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颤从灵魂深处传来。
他遇到过很多人，有人害怕他的阴暗，有人试图“拯救”他，有人纯粹欣赏他的技术。但从未有人，能如此平静地，甚至带着一种欣赏的口吻，与他并肩站在深渊边缘，讨论着其中的风景。
这个夜晚之后，他们线上的交流不再局限于游戏。偶尔会分享一段晦涩的音乐，一首充满隐喻的诗，或者只是对某个社会事件的剖析。
每一次对话，都让逸阳更确信，沈清清就是他灵魂缺失的那一部分镜像。冷静，悲观，洞悉本质，并能理解他所有的黑暗。
他感到一种沉寂多年的心跳，再次复苏，却是因为另一个同样冰冷的灵魂。
这种认知已经让他无法再面对慕小雪。
他与慕小雪的关系，始于抱团取暖的卑微，如今这火焰早已熄灭，只剩灰烬。他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欺骗她。
于是他向慕小雪提出了离婚。
慕小雪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不断哭泣质问，甚至愤怒地砸碎了手边能碰到的东西，她恐惧失去这来之不易的看似平静的生活，更恐惧再次被抛弃。
慕小雪抓着他的胳膊，眼泪涟涟说着：“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求求你，逸阳，别这样……”
逸阳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内心并非毫无波动，但那点波动很快被一种更强大的欲望压了下去。
他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冷静，却更显残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变了心。强求下去，我们都不会快乐。”
慕小雪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变心？你认识了别人？是谁？”
逸阳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样做很混蛋，但他认为这是让慕小雪彻底死心的最快方式。他需要一个了断。
“我明天我带她来见你，你见了就明白了。”
他约了沈清清，没有说明具体原因，只说是关于游戏的一些灵感需要当面聊聊，请她来家里一趟。
沈清清如约而至。她穿着素净的裙子，脸上带着那看透一切的淡淡表情。
逸阳打开门，侧身让她进来。沈清清走进客厅，目光随意地扫过有些凌乱的陈设，然后落在了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慕小雪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清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微微睁大，显示出纯粹的惊讶。
她的目光快速地从慕小雪苍白的脸，扫到她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再回到她写满恐惧的眼睛。
然后，那惊讶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难以形容的情绪。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那不是礼貌的微笑，也不是愉悦的笑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而兴奋的光，像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有趣剧目拉开帷幕。
而慕小雪在看到沈清清脸孔的瞬间，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彻骨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清清那张带笑的脸，仿佛看到了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修罗。
逸阳站在两人之间，完全愣住了，他预想过慕小雪的痛苦和愤怒，但他绝对没有预料到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空气死寂，只剩下慕小雪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沈清清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依旧轻柔，甚至带着一丝甜腻的尾音说道：“原来是你呀，真是好久不见了。”
逸阳问她：“你们认识？”
“嗯。以前的初中时候朋友。”
慕小雪依旧被她吓得不敢动弹，而沈清清却在这时候牵住了逸阳的手道：“你不是说要和我谈论游戏吗？走吧。”
逸阳愣住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沈清清肢体接触。而他很快就被沈清清带到房间里面，两人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只有慕小雪一个人留在房门口，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的丈夫也被沈清清抢走了。
等沈清清离开后，慕小雪制止不住崩溃的情绪，朝着逸阳吼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沈清清有多恐怖！你在她身边是可是会死的！”
逸阳却平静看着她，“她对你做过什么？”
慕小雪痴狂地笑着说：“她对我做过什么？她对我做的可多了！”
她将自己这几年的怨气和恐惧全都一股脑尖叫着告诉了逸阳，而他却一直不为所动，在她说完之后，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慕小雪不断喘着粗气看着他，逸阳继续说：“你其实喜欢沈清清，所以连寻找的恋爱对象都会下意识选择和她相像的人。”
慕小雪彻底愣住了，表情又一次从愤怒转为了空白。
“你说的那个Ca很久之前就认识了沈清清，他们俩交集之深，必然相像。而我也是因为她和我很像，所以才喜欢上了她。”
逸阳的话语像是针一样密密麻麻扎着慕小雪的心：“你真的现在都还没发现吗？你已经彻底输了，你就是永远都在意着沈清清，你一直都把对她的爱当成嫉妒，做着可悲的事情。”
慕小雪跪倒在地，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浑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无力坐在地上。
“好好想想吧。”逸阳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这个他们住了两年的家，再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