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沉默,并非全然是震惊,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下藏着复杂的暗涌。时间在听筒的电流声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分量。陈星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妈?”
他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收……收留?”
母亲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浓重的睡意被骤然驱散的茫然,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但那份尖锐的质疑并未出现,反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探寻,
“妹妹?小星,你……你仔细跟妈说说,怎么回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她的语气里,担忧远多于责备,甚至带着一种急于了解情况的本能关切。
陈星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线。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更平缓,带着一种坦诚:
“妈,她叫棠语薇,十四岁。大概十天前,就在我们家门口遇到的。那晚雪很大,她……身上就一件薄卫衣,冻得发抖,说无家可归了。我实在……实在没办法看着她那样。”
他省略了最惨痛的过往,但描绘的画面足以触动心弦。
“无家可归?十四岁的小姑娘?”
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唏嘘,
“老天爷……这可怜的孩子……那……那她家里人呢?警察不管吗?”
她的询问是出于关心,而非质疑儿子的决定。
“都没了,妈。”
陈星的声音低沉下去,
“父母都去世了,没别的亲人了。警察……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顿了顿,简要地说出了棠语薇的身世,随后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也是他打电话的核心目的,
“她……很信任我,叫我哥哥。我不能……不能不管她。我想让她……留下来,成为我们家的一份子。”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不再是震惊的空白,而是被复杂的情绪填满。
陈星几乎能想象母亲此刻的表情——震惊、心疼,但他不知道的是,还有那长久以来对儿子独自生活的深深愧疚,此刻正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猛烈地搅动着。
“小星……”
母亲的声音再响起时,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掩饰的哽咽,“你……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妈啊!”
这声责备里,没有愤怒,只有浓浓的心疼和一种迟来的、无力弥补的酸楚,
“你从小就一个人……爸妈对不起你……现在你又要……”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份潜台词无比清晰:你从小缺失父母的陪伴,现在却要独自承担起照顾另一个孩子的重任?这让她本就深重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这时,父亲低沉的声音接过了电话,带着刚醒的沙哑,但更多的是严肃的关切:
“小星,你说清楚,收留妹妹?这可不是小事。责任太大了!她才十四岁,她的户口怎么办?上学怎么办?以后的生活、教育,这都是长远的负担!你才二十四岁,工作又在关键期,你的工作室能撑住吗?”
父亲的思维更理性现实,一连串的问题直指核心。但他的语气并非斥责,而是带着一个父亲对儿子即将背负巨大责任的深切忧虑。他担心的不是麻烦,而是儿子能否扛得住这份重压。
“爸,妈,”
陈星的声音带着疲惫,但那份内核的坚定无比清晰,
“我知道责任很大。上学这些实际问题,我会想办法去解决。经济上,工作室现在运转良好,我能负担。至于精力……确实会很紧张,但我能安排好。爸,妈,别担心。”
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恳求,
“她叫棠语薇,是个很懂事、很敏感的孩子。她信任我,叫我哥哥。我答应过给她一个家。我不能……也不想辜负这份信任。”
他提到了“家”字,也提到了“信任”。这两个词,像两颗石子,精准地投入了父母心中那片名为“愧疚”的湖泊。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陈星能听到父母压抑的呼吸声和叹息声,饱含着那份对儿子长期缺席的愧疚,此刻被眼前这个需要“家”和“信任”的孤女无限放大。
终于,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沉重而带着一丝妥协的疲惫,甚至有些沙哑:
“唉……你这孩子……从小就主意正。我和你妈……这些年,确实亏欠你太多……”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份对儿子的愧疚感压倒了所有的现实考量,
“既然你决定了,也担起了这份责任……我和你妈……还能说什么?不过你要答应我,有事的话一定要和我们说,别什么都自己扛着。”
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立刻接上:
“小星啊……妈……妈就是心疼你!也心疼那孩子!她才多大啊,就遭这些罪……”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母性的柔软,
“那孩子……叫薇薇是吧?她……还好吗?你把她照顾得怎么样?瘦不瘦?有没有害怕?”
听到母亲话语中的软化,甚至开始关心棠语薇的状况,陈星心头一松,几乎哽咽:
“她很好,妈,就是太瘦了,胆子也有点小,但很懂事,很勤快,现在脸上有肉了,也爱笑了。”
他急切地描述着,想让父母感受到棠语薇的变化和可爱。
“那就好……那就好……”
母亲喃喃道,似乎稍稍放心了些,
“那……过年我们回去,就能见到她了?”
她的语气里,已经开始带着一丝对“新成员”的好奇和隐约的期待,尽管担忧仍未完全散去。
“对,爸,妈,”
陈星抓住机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恳求,
“过年…我想让她和我们一起过。这是她…第一次有‘家’过年。我希望…希望你们能…试着接受她。她真的很期待能和‘家人’一起过年。” 他把棠语薇的期待摆在了父母面前。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唉…”
父亲再次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担忧,但最终化为了对儿子选择的妥协和对那个陌生女孩的恻隐,
“行吧。我和你妈…知道了。等我们回去…见了面再说。你…好好照顾她,也…照顾好自己!别太累着!有什么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父亲的话语,算是为这场深夜通话定下了基调:见面再谈,但基调是接受而非激烈反对。
“好!爸,妈,谢谢你们!你们也早点休息!” 陈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和感激。挂断电话,他背靠着落地窗,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虽然前路仍有不确定性,父母见面后的具体反应也未知,但至少,最大的障碍——父母原则性的强烈反对——没有出现。那份深埋在他们心底的、对儿子多年独居的愧疚,无形中为棠语薇打开了一扇门。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那盏落地灯散发着固执的暖光,照亮他脸上交织的疲惫、释然和一丝对未来见面的隐忧。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陈星的心猛地一跳,睁开眼。
只见次卧的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棠语薇穿着睡裙,抱着她的鲸鱼抱枕,怯生生地探出半个小脑袋。客厅的灯光照亮了她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盛满了不安的茶褐色眼眸。她显然被客厅不同寻常的寂静和哥哥打电话时低沉严肃的语气惊醒了,也听到了最后几句对话。
“哥哥…”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重的不安,像只受惊后躲在巢穴边的小鸟,
“你…你刚才…是在和…爸爸妈妈打电话吗?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问得小心翼翼,手指紧紧抠着怀里的鲸鱼抱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句“不喜欢我”,带着细微的颤抖,直直刺入陈星的心底。
她听到了,也感受到了。
她感觉到了那份无形的压力,以及电话里提及的“过年”和“见面”。
陈星的心瞬间揪紧,所有的疲惫和隐忧都被眼前女孩眼中那浓烈的不安所融化。
他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在棠语薇下意识想缩回去之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双手轻轻扶住她单薄的肩膀。
“没有!薇薇,别瞎想!”
他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眼神直视着她惶恐的眼睛,
“爸爸妈妈没有不喜欢你。他们只是…有点意外,有点担心哥哥一下子要照顾两个人,怕哥哥太累了。”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无比认真和温柔:
“他们知道薇薇是个特别懂事、特别好的女孩,他们很心疼你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刚才妈妈还特意问起你,问你瘦不瘦,怕不怕,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
“妈妈还说,等过年他们回来,就能见到我们家可爱的薇薇了。她很期待见到你,薇薇。”
“真…真的吗?”
棠语薇眼中的不安像冰雪遇到暖阳般开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和小心翼翼的求证。
“当然是真的!”
陈星用力点头,眼神诚挚,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爸爸妈妈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他们知道薇薇很好,他们…也会喜欢你的。就像哥哥一样喜欢。”
他最后补充的这句,带着无比的笃定和承诺。
棠语薇看着他坚定温暖的眼神,紧绷的小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她轻轻“嗯”了一声,把小脑袋埋进柔软的鲸鱼抱枕里蹭了蹭,再抬起头时,虽然眼圈还有点红,但那份浓重的不安已经散去大半,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带着点羞涩的弧度。
“好了,小傻瓜,”
陈星揉了揉她的头发,
“快去睡觉,别想那么多。一切有哥哥在呢。晚安,做个好梦。”
“嗯…哥哥晚安。”
棠语薇抱着抱枕,乖乖地退回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陈星站在原地,听着门内传来窸窣的上床声,然后归于平静。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深夜的电话风暴虽然平息,父母模糊的态度带来的压力并未完全消散,但至少,他守护住了此刻家中这片小小的安宁,没有让那份不安侵蚀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安全感。
他知道,过年的那场“见面”,将是新的挑战,但此刻,看着门缝下透出的温暖光线,他心中的决心更加坚定:他会牵好她的手,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