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后,车子稳稳停在柳宁小区的单元楼下。冬日的暮色四合,小区里亮起了暖黄的路灯,映照着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温馨光芒,年节的气氛在静谧中流淌。
陈星停好车,深吸一口气,率先下车,从后备箱拿出父母的行李。陈建国动作利落地接过自己那个大箱子,苏慧则拎着随身小包,站在车边,望着眼前熟悉的单元楼入口,眼神复杂。
近乡情怯,此刻更混杂着对门内那个陌生女孩的紧张和难以言喻的期待。
“走吧,妈。”
陈星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揽了一下她的肩膀,给予无声的支撑。他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微微紧绷。
苏慧点点头,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像是要汲取勇气。陈建国沉默地跟在后面,步履沉稳,但目光却比平时更加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
苏慧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围巾和衣襟,陈建国则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表情深沉。陈星站在中间,能清晰地感受到父母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归家喜悦和面对未知的凝重气息。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门开,熟悉的楼道出现在眼前。
陈星掏出钥匙,走在前面引路。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亮了尽头那扇贴着一张醒目大红“福”字的入户门。
那张“福”字,线条略显稚拙,剪裁也不够圆润流畅,但红得热烈而真诚,端正地贴在门板中央,像一颗跳动的、充满期待的心。
苏慧的目光瞬间被那张“福”字攫住了!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因为她看得出,这绝不是外面买的印刷品!这稚嫩的笔触和裁剪…是那个孩子亲手做的?!陈星说过,棠语薇贴了福字,但没想到,这张福居然还是棠语薇亲自裁剪的!那份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心意,深深触动了她。
陈建国也看到了那张“福”字,锐利的眼神微微一凝,目光在那略显粗糙的线条上停留了数秒,紧抿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
陈星没有停顿,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被轻轻推开。
温暖的灯光和家的气息瞬间流淌出来,轻柔地包裹住门外风尘仆仆的三人。
映入眼帘的玄关,被打理得一尘不染。火红的银柳在素雅的花瓶里热烈地盛放,生机勃勃。旁边,两双崭新的棉拖鞋——深灰色与米白色——被整整齐齐、鞋尖朝外地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仿佛无声的、郑重的欢迎仪式。
客厅里,窗明几净,暖黄的灯光营造出温馨的氛围,窗边那盆姿态优雅的蝴蝶兰静静绽放,给冬日增添了一抹鲜活色彩。
整个家,都透着一股用心打理的整洁、温暖和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而就在这片温暖光晕的边缘,客厅沙发旁,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
棠语薇。
她穿着那套崭新的米白色羊羔毛外套和浅蓝色小熊卫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脸却绷得紧紧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努力挺直的小树苗。
当门开的瞬间,那双盛满了惊惶与不安的茶褐色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瞬间抬起,直直地、惶恐地望向门口,望向灯光里出现的两个陌生而高大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慧的目光,越过玄关的鲜花和新拖鞋,越过整洁温馨的客厅,最终牢牢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个站在光影边缘、浑身散发着浓烈不安的瘦小女孩身上。
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单薄得仿佛纸片般的身影!崭新的衣服也掩盖不住那份长期营养不良留下的脆弱感!小脸苍白得像雪,嘴唇被她自己紧张地咬着,失去了所有血色。最刺痛苏慧心脏的,是那双眼睛——清澈的茶褐色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惊恐、无助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小动物面对未知危险时的巨大恐惧,那是一种只有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经历过太多伤害的孩子眼中才能看到的绝望和惶恐。
“轰——!”
苏慧脑海中所有的预设、所有的忐忑、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被这双眼睛彻底炸得粉碎!那深埋心底十几年,对儿子独居生活的愧疚,如同沉寂的火山,被这双惊惶无助的眼睛瞬间点燃、引爆!她仿佛透过这个女孩,看到了当年被他们狠心留在济安火车站、那个强忍着泪水、眼神同样充满无助和不解的幼小陈星!
那份日夜啃噬着她的、作为母亲却缺席儿子成长的自责与痛苦,此刻找到了一个无比具象、无比惨烈的宣泄口!她仿佛看到自己当年的“抛弃”,在另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重演!
巨大的冲击让苏慧浑身剧震,她甚至忘了换鞋,一脚踩在冰凉光洁的地板上,踉跄着向前一步!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地冲出眼眶,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肆意奔流。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哽咽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
“孩…孩子…” 终于,一声带着泣血般心碎的、颤抖到极致的呼唤,从苏慧剧烈起伏的胸膛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她死死地盯着棠语薇,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穿透灵魂的惊惶。她颤抖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那个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
“别怕…好孩子…别怕…阿姨…阿姨在…”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强烈悲恸的眼泪和呼唤,彻底吓懵了本就紧张到极点的棠语薇,她像被无形的力量击中,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不明白这位陌生的阿姨为什么一见到她就哭成这样,那汹涌的泪水让她感到无比巨大的恐慌和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像寻求最后的庇护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身体僵硬地贴住了身后的沙发扶手,小手紧紧攥住了沙发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双惊恐的大眼睛里,瞬间也蒙上了一层无助的水雾,小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妈!”
陈星也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惊住了,心头揪紧,连忙放下行李,想上前扶住情绪失控的母亲。
“慧!”
一直沉默如山的陈建国,此刻也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试图稳住局面的力量。
他迅速弯腰,动作利落地换上了那双崭新的深灰色棉拖鞋,然后一步跨到妻子身边,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她颤抖的肩膀,而后他的目光同样落在了那个被吓得几乎要缩进沙发里的小女孩身上。当看到棠语薇那双盛满惊恐泪水、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动物般的眼睛时,这位向来刚硬的父亲,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那眼神里的无助和脆弱,是如此真实,如此…熟悉,让他瞬间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妻子离开时,儿子在火车站目送他们、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的样子。
陈建国扶着妻子的手臂微微收紧,目光再次扫过玄关那盆生机勃勃的银柳,窗边雅致的蝴蝶兰,最后定格在门板上那张稚拙却无比真诚的大红“福”字上。这个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布置得如此温馨用心,甚至这小小的“福”字…都出自这个惊恐万状的女孩之手?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夹杂着震撼、心疼和一丝迟来的明悟,猛烈地冲击着陈建国的心防。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眼神深处那层审视的寒冰,终于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小星,”
陈建国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目光转向儿子,同时也将妻子微微颤抖的身体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先…先让你妈妈缓缓。都别站着了。”
他的视线再次掠过那个僵在沙发边、小脸煞白、眼中含泪的棠语薇,语气放得缓和了一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对妻子,也仿佛是对那个受惊的女孩:
“孩子,别怕。没事了。我们…回家了。”
最后三个字,“回家了”,被他低沉而缓慢地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和归属感,轻轻落在寂静的客厅里。
陈星立刻会意。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深吸一口气,走到依旧僵硬地贴着沙发、眼中含泪的棠语薇身边。
他没有立刻去拉她,只是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惊恐的眼睛平齐,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怕惊扰一只易碎的蝶:
“薇薇,别怕。”
他重复着父亲的话,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你看,这是爸爸,”
他指向扶着苏慧的陈建国,
“这是妈妈。”
他又指向泪流满面、正努力平复情绪、看向棠语薇的眼神里充满心疼和歉意的苏慧。
他的声音稳定而清晰,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隔开了汹涌的情感洪流,为这个受惊的小灵魂圈出一小片安全区。
“他们只是情绪有些激动,不要害怕,有哥哥在呢,别怕。”
“叫叔叔,阿姨。”
他引导着,目光温暖而坚定地看着她。
棠语薇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巨大的恐慌和无措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目光怯生生地、依循着陈星的话语,先是飞快地掠过那位神情严肃但眼神似乎不再那么锐利、还扶住哭泣阿姨的叔叔,然后又落在那位依旧泪眼婆娑、正努力想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笑容的陌生阿姨脸上。
那份笑容很勉强,带着泪,却充满了无比浓烈的心疼和一种棠语薇完全陌生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这份温柔,奇异地驱散了一丝她心中的恐惧。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嘴嗫嚅着,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发出了细若蚊蝇、却无比清晰的两个音节:
“叔…叔叔…”
“阿姨…”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刚刚经历了无声风暴的、温暖而崭新的家里,漾开了一圈圈饱含忐忑、泪水、心疼与初次交汇的涟漪。
门内,是崭新的拖鞋、火红的银柳、盛放的蝴蝶兰、稚拙的“福”字,和一个刚刚被巨大的情感海啸席卷、正努力平息却依旧泪眼朦胧的母亲,以及一个终于被那泪水中的温柔触动、鼓起勇气开口的女孩。
门外,是沉沉的夜色,和一段刚刚艰难启航、却已暗流涌动的「救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