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好两人的情绪之后，陈星就去准备晚餐了，陈建国则在客厅中，陪在二女身边。
晚餐在一种微妙而安静的气氛中结束。陈星和陈建国收拾碗筷，棠语薇想帮忙，却被严词拒绝了。
父子俩在厨房水槽前沉默地忙碌，水流声掩盖了客厅里细微的动静，却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情绪。
苏慧拉着棠语薇坐在沙发上。灯光柔和地洒在女孩依旧有些苍白的小脸上。苏慧的手一直没松开，她干燥温暖的手心包裹着棠语薇冰凉的手指，传递着一种固执的暖意。她的目光贪婪地、带着近乎疼痛的怜惜，一遍遍描摹着女孩的眉眼、鼻梁、下巴，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心里，也仿佛在透过她，寻找着什么失落已久的影子。
“薇薇…”
苏慧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飞了落在掌心的蝴蝶，
“告诉阿姨，你…你以前…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棠语薇心口最深处那个被强行封闭的角落。她身体猛地一僵，刚刚在苏慧掌心下稍微放松的手指瞬间又变得冰凉僵硬。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迅速垂了下去，遮盖住眼底骤然翻涌起的惊涛骇浪。嘴唇被她用力抿紧，甚至微微泛白。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厨房的水流声似乎也遥远起来。
苏慧的心随着女孩的反应骤然揪紧，她清晰地感觉到了手中那只小手的瞬间冰冷和僵硬，看到了她低垂眼帘下无法掩饰的巨大痛苦和抗拒，这份反应，比任何语言都更残忍地证实了她心底最坏的猜想——这个孩子，真的经历了太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苦难！
“对不起…对不起薇薇！”
苏慧慌了，声音带了哭腔，手忙脚乱地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更紧地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仿佛这样就能把力量传递过去——她哪里有安慰小孩子的方法呢？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阿姨不该问…不该问的…我们不说了！不说了啊！”
她语无伦次，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棠语薇却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她没有抬头，只是用细若蚊蝇、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
“…没…没有妈妈…之后…不好…”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狠狠砸在苏慧的心上！没有妈妈！之后不好！多么简单，又多么绝望的概括！
“轰——！”
苏慧脑海中构建的所有想象瞬间崩塌，她仿佛看到冰天雪地里，一个瘦小的、穿着单薄衣服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到破旧出租屋的角落，一个女孩蜷缩着，守着病重母亲的绝望；看到房东凶恶的嘴脸和粗暴的驱赶；看到街头流浪时无助的眼泪和刺骨的寒冷… 这些画面与当年她离开时，年幼的陈星在车站强忍泪水的模样疯狂交织、重叠！那份被她深埋心底、日夜折磨的愧疚感，如同海啸般彻底爆发，将她彻底淹没！
“我的孩子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撕心裂肺的悲鸣猛地从苏慧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对棠语薇的称呼，更像是一种积压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对自己失职的绝望控诉。
她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将那个僵硬冰冷的身体狠狠搂进自己怀里。
她双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暖热她，去填补她生命里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是阿姨不好！是阿姨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苏慧的脸深深埋在棠语薇瘦弱的肩窝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女孩崭新的羊羔毛外套。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声是压抑的、破碎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无穷无尽的心疼，说出的话似乎前言不搭后语：
“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有阿姨在…有阿姨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谁也不能再让你受冻挨饿！阿姨护着你！阿姨疼你！我的孩子啊…”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悲恸和毁灭性力量的拥抱，彻底击垮了棠语薇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被紧紧箍住的窒息感，肩窝处滚烫的濡湿，还有耳边那一声声泣血般的“对不起”和“我的孩子”，像汹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筑起的堤坝。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寒冷、饥饿、绝望、失去至亲的剧痛、被驱赶的屈辱、流浪的恐惧…所有深埋心底、日夜啃噬着她的痛苦记忆，在这一刻，被这个陌生阿姨滚烫的泪水和撕心裂肺的呼唤，狠狠地、血淋淋地撕开了！
“呜…呜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呜咽，终于从棠语薇紧咬的唇缝里泄露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她小小的身体在苏慧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之前的僵硬，而是无法自控的、宣泄般的战栗！她终于抬起手，不是推开，而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紧了苏慧背后的衣料，仿佛那是她在无边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妈…妈妈…”
混乱中，一个模糊不清的、带着巨大悲伤和绝望渴求的称谓，混在撕心裂肺的呜咽中，断断续续地、无意识地喊了出来，那似乎不是对苏慧的称呼，更像是在呼唤那个早已逝去的、刻骨铭心的温暖，是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剧痛深渊里发出的、最本能、最绝望的悲鸣！
而这一声模糊的“妈妈”，像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了苏慧的心脏，让她本就汹涌的悲痛瞬间达到了顶点，她更加用力地抱紧怀里这个哭得浑身痉挛的女孩，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母爱，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她！
“哎！哎！阿姨在！阿姨在呢！不怕…薇薇不怕…”
苏慧泣不成声地回应着，不管她叫的是什么，此刻，她就是她的依靠，她的港湾！
她一遍遍抚摸着女孩瘦削的脊背，感受着她身体因巨大悲痛而带来的剧烈起伏，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一次又一次。
客厅的角落里，陈建国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厨房门口。他高大的身影隐在灯光未及的阴影里，沉默得像一尊雕像。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汽。
他看着沙发上紧紧相拥、哭成一团的两个身影——妻子那从未有过的失态痛哭，和那个女孩崩溃绝望的悲鸣，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着他坚硬的心防。那些关于责任、负担、现实的顾虑，在这最原始、最惨烈的悲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星站在父亲身边，眼眶早已通红。他死死咬着牙关，才没让喉头的哽咽冲出。他看着薇薇在他母亲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那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感到一种奇异的、沉重的释然。这痛，必须释放出来。
“小星啊，”
陈建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位无比沉着冷静的父亲的声音中，此时也带上了悲哀的情绪。
“我和你妈妈，其实都很对不起你，我们……”
“不要说了，”
陈星沉声打断，
“没关系，都过去了，你们也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
……
良久，棠语薇的哭声终于从撕心裂肺的崩溃，渐渐变成了精疲力竭的抽噎。她小小的身体瘫软在苏慧怀里，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苏慧也哭得没了力气，只是依旧紧紧抱着她，脸颊贴着女孩被泪水浸湿的头发，口中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呢喃着安抚的话语。
客厅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泣。温暖的灯光笼罩着这对相拥哭泣的“母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却也奇异地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刻的连接。
苏慧轻轻拍着棠语薇的背，动作笨拙却充满无尽的怜惜。她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女孩汗湿的额发，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阿姨…阿姨就是你的妈妈。我们疼你…我们保护你…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这一次，她的自称不再是“阿姨”，而是“妈妈”。这是对那声模糊呼唤的回应，也是一个迟到了太久、却终于尘埃落定的承诺。
阴影里，陈建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抬手，用指腹极其快速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迈开沉稳的脚步，走到客厅，没有看抱在一起的两人，而是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抽了几张，递给了二女，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递过纸巾，他沉默地转身，走向阳台，高大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他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消化这汹涌而来的情感，来重新定义这个刚刚被巨大悲伤洗礼过、却又悄然诞生了更深刻羁绊的“家”。
陈星站在原地，终于平静下来的母亲和妹妹，又望向阳台父亲沉默的背影。泪水终于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知道，那堵无形的墙，在今晚的泪水和悲鸣中，轰然倒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伤痕累累的坦诚，和一份用巨大痛苦换来的、沉甸甸的、不容割舍的骨肉相连。
这个家，终于完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