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琳走下星仓的接驳口,星环城外环区1.3G的重力像一层无形的铅衣,让她蹙了下眉。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着因长途星航而僵硬的肩颈。宽松的复古皮夹克下摆,随着动作向上掀起一截,露出没被超短牛仔裤包裹的白皙腰肢和大腿根部。
人造对流风拂过裸露的肌肤,同时拂过的,还有身后那道粘稠、滚烫的视线。
方琳早就知道,愿意跟她跑到冥王星轨道上星环城来的实习生,绝对和自己同样目的不纯。饶是如此,那目光依旧让她脊背泛起一阵微妙的麻痒。
不会是见色起意吧。方琳又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看什么看?跟上。”她头都懒得回,声音冷硬。
“啊!好…好的!”安可像受惊的兔子,声音瞬间拔高又迅速跌落,带着惯有的磕绊和慌乱。
即使已经在星仓里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名叫安可的少女在和方琳说话时依旧会出现面红耳赤、目光闪躲、磕磕绊绊等症状。
这孩子真是病的不轻。
星环城的案子,敏感得像一颗包裹在引力薄膜里的反物质炸弹。牵扯到首批移民、冬眠者、连环凶杀,任何负面消息都可能动摇这座“人类新边疆”的根基。因此,无论结果如何,这份工作都不可能成为她履历上光鲜的一笔。
再加上从火星到冥王星1.5%星际航行死亡率…方琳原本已做好单枪匹马的准备。
“手滑报错项目了可以改。”
方琳面无表情地盯着一副愚蠢大学生样子的安可。
“我…我没有…就是…跟,跟你的。”
安可面色红润,眼神盯着脚尖。
于是方琳深吸了一口循环空气,告诉自己:有苦力用就很好了,管她是社恐女酮大学生还是扁平木星史莱姆。这么对比起来,前者至少看着更顺眼。
……
管道交通像一条巨大的金属盲肠,在星环城错综复杂的钢铁骨架内部穿行。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由高强度透明复合材料构成的巨型弧形结构,远处是缓慢旋转、提供模拟重力的庞大轮毂。
更远处,则是永恒慈悲的冥王星和的寂冷漆黑的天幕。
胶囊车厢内寥寥数人,神情疲惫,像是亚健康、咖啡与终端屏幕发出的荧光的混合物。
安可紧紧挨着方琳坐着,膝盖若有若无地蹭着方琳,每当管道转向产生轻微离心力时,她整个人都会不受控制地朝方琳倾斜一点,又立刻像被烫到一样弹开,耳根通红。
对此方琳已经习惯了。
目的地。
方琳看着那栋印着巨大雪花和“后勤部-生鲜冷链配送中心”标识的建筑,以及旁边的食品配给处,嘴角抽动了一下。
引路的治安部小官员搓着手,脸上堆着讪笑。
“为…为什么在…冷鲜仓库里啊?”安可小声嘟囔,鼻尖被低温空气刺激得微微发红。
“因为治安部那些天才的脑回路里,”方琳回答的毫不客气,“根本没有‘人会死’这种常识;医疗部的同僚们好歹知道人会死,但在他们的预设中死人应该立刻送去太空葬。”
余光里,引路者尴尬的笑容彻底僵死。
推开隔热门,一股合成肉臭气扑面而来,瞬间糊进鼻腔。金属货架整齐排列,堆放着包装好的合成蛋白块和速冻蔬菜。
向深处走去,几排空货架勉强围出一个隔离区域,停放着三具覆盖着白布的人形轮廓。
制冷机的嗡鸣是这里唯一的背景音。
……
案件本身就足够荒诞。联邦雄心勃勃建造的星环城,严格审查出来的移民安顿下来才两个月,凶杀案就像霉菌一样滋生出来。
方琳出发时只死了第一个,十四天后是第二个,当她进入接驳轨道,第三位死者的马赛克大脸刚好挤占了新闻头条。
死者唯一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是22世纪冬眠者。
那个冬眠技术狂飙突进、时间人口规划局忙得脚不沾地的时代,产生了大量的冬眠者,他们在如今25世纪迎来了解冻高峰。星环城首批移民中,冬眠者的比例更是超过了10%。
然而星环城移民,都是通过层层审查的“良民”;冬眠者之所以冬眠不就是为了割裂过去、拥抱新生吗?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方琳的目光不自觉地垂落,落在自己左手腕内侧。皮肤下,一个微小的凸起清晰可辨——那是属于冬眠者的身份标记芯片。
说是芯片,其实只是无用的植入体电子垃圾罢了。
因为第一批植入芯片的总负责人在制造芯片的时候,故意让信息写入后就变成乱码无法读出,声称要给冬眠者新生什么的。
……
蹲下身,掀开白布。
三具尸体按照发现顺序排列,名牌贴在脚端。
许颂、刘耀祖、莫兰光。
尸体保存尚可,唯二的缺点在于,尸体的发现时间很远于死亡时前,冷冻时间又不是发现时间。
低温延缓了腐败,也凝固了已经腐败的。
方琳的目光在莫兰光那张因窒息和毒素双重作用而青紫扭曲的脸上停留片刻,和久远之前的记忆比对了片刻,然后移开目光,最终聚焦在他左手腕。
那里,不是一个整齐的切口,而是一个血肉模糊、边缘撕裂的窟窿。真皮和凝固的血痂纠缠在一起,仿佛被野兽的利爪粗暴地掏挖过。
是生前伤。
“手法…很,很…痛苦。”安可背对着她,看着另一具,叫作许颂的尸体。她的声音在方琳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再是纯粹面对她的那种紧张,更像是一种…冷。
她靠得比平时更近了些。
“嗯。”方琳戴上橡胶手套。她首先检查许颂——描述中的第一位死者。
颈部索沟清晰,乍看符合他杀勒死特征。但她的指尖在索沟边缘几处细微的皮下出血点和不太自然的皮肤褶皱上反复摩挲。
“对不上。”她的自语在空旷寂静的冷库里异常清晰。引路者早已识趣地退到门外。
安可的呼吸似乎停止了一瞬。
“…对不上?”
“索沟边缘的出血点分布更像是自缢。但是为什么…伪装他杀?”方琳的声音平铺直叙,如同宣读一份枯燥的实验报告。
她走到刘耀祖的尸体旁,掀开白布。数十个深浅不一的创口遍布胸腹,刀刀见骨,创缘外翻,凝固的血液蹭在周围的白布上,带着赤裸裸的疯狂和泄愤意味。
可是很明显只有心脏和腹部各一处是生前伤,其余都是死后伤。因此也有可能是弱者犯罪时因力气不够,为了保证对方死亡下意识地重复行为。
或者两者兼有。
最后是莫兰光,中毒症状明显,尸斑鲜红,口鼻出血,死前显然承受了巨大的折磨。
“三个人,三种…死法。”方琳站直身体,脖颈因低温有些僵硬。她的目光如手术刀般扫过三具尸体左手腕上那如出一辙的、惨不忍睹的创口。
“唯一的共同点,除了22世纪冬眠者的身份,就是这个——被活活挖掉的芯片。虽然这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来着。”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投向许颂那张因死后变化而略显浮肿的脸,“还有,死亡时间需要确认。许颂可能,不是第一个死的。”
安可的身体绷紧了一下。
……
安可站在许颂的尸体旁,白布下露出的脸轮廓与她惊人相似。
“你来记录。”方琳没有忽视安可的异样。
刀尖悬停片刻,最终落下,划开苍白失弹的皮肤,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T形切开术式,皮肤如同外套般从许颂身上脱下。
安可观察着尸体,但方琳更多地观察着安可。
安可猛地咬住下唇内侧,力道之大让唇色迅速褪白。
她强迫她的视线跟随刀锋移动,宛如自我折磨。
安可看起来比她这个操作者还紧张。
“为什么学法医?”方琳问道。同时将许颂的心脏摘出。握着心脏的手猛地一颤,那颗器官在她戴着橡胶手套的掌心晃动了一下。
安可低着头,视线凝固在她手中的心脏上,仿佛被冻住。
“想…”她的声音干涩发紧,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知道…真相是为什么…被藏起来的…想知道…怎么让死人…说出他们藏住的话…”
做完胸腹腔分析和颈部检查,许颂尸体唯一完整的部分就只剩下颅部了。
“推断死亡时间,用玻璃体液法。”方琳从临时搭起的解剖台边退了一步。
“你取液。”她将注射器从解剖台上推给安可,“我看着。”
安可拿起注射器,动作迟缓而僵硬。
她绕到许颂头部的位置,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俯下身,努力稳定着手腕,针尖呈45度,小心翼翼地刺入许颂眼球侧方的巩膜。
玻璃体液被缓缓抽出,注入试管。在许颂死去目光的注视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
“接下来要等一会儿。”将试管密封交给等在外面的家伙,让他送去医疗部之后,方琳盘坐于三具拆开又合上的尸体旁。
“坐?我们聊聊。”
然而安可只是靠在她身上,一言不发。
……
死亡时刻玻璃体液钾离子浓度为3.4mmol每升,此后每小时升高0.17mmol。尸体冷冻则会暂停这一进程。
时间如同梦中前行,尤其是两个人和三具尸体待在一个冷库里的时候。
报告单递到方琳手中,她看都没看就递给了安可。
“虽然我想吃个午饭,但看起来你也没这个心。那就让我们先看看报告。”
“我猜,死亡时间,许颂的。”她停顿了一下,“比刘耀祖晚,比莫兰光也晚。对吧?”
“他杀死了刘耀祖和莫兰光,然后精心布置了自己的死亡,让自己成为‘第一个受害者’也就是第一具被发现的尸体。”
“为什么?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把自己变成第一个受害者?除非他需要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来隐蔽地完成对另外两人的…复仇,又不影响到同为冬眠者的…你。”
“许颂…”方琳的声音很轻,“或者,我该叫他…安颂?”
“安颂”这个名字像一记重击。安可猛地抬头,眼睛死死盯着方琳。
“你…”她的声音嘶哑破裂,“你不配…”
“当我看到星环城第一具尸体的样子,我就知道我该来一趟了”方琳语气不变,“双胞胎。你们父母,安文博,林薇。二十二世纪,太空电梯座舱坠落。调查结论:安全栓失效,意外事故。责任人:刘耀祖,内部处分。目击证人:莫兰光,证词定案为意外。”
安可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积压了数个世纪的岩浆终于冲破了地壳。
“呵?意外?!是刘耀祖!那个畜生!他嫉妒我父母的成果!是他亲手拧掉了保险栓!莫兰光…他就在旁边!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害怕!他为了自保做了伪证他该死他们都该死!!”她嘶吼着,泪水决堤般涌出,冲刷着扭曲的面容,那泪水里饱含恨意,“还有你!方琳!当年的辅助调查员!你提交的那份该死的补充报告!那份关于太空交通损伤的错误尸检文件!就是它!成了他们掩盖真相、把谋杀粉饰成‘意外’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
方琳静静承受着这迟来了三个世纪的控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有左手手腕处,那枚沉寂的芯片植入点,却传来一阵细微却灼热的刺痛。
她…很记得那个案子。初出茅庐,经验不足,那份材料确实存在不够严谨的推断,即便太空方面的法医学确实是新领域。
“所以,许颂策划了这一切。”方琳的声音依旧平稳,强行将话题拽回冰冷的现实,“他潜入星环城,先杀了刘耀祖。然后,他找到了莫兰光…他还做了什么?”
“许颂找到他,把当年的一切都摊开了。莫兰光…他彻底崩溃了。他说他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我们。他求许颂杀了他,甚至…愿意做替罪羊。所以…他按照许颂的要求,留下了指向自己的‘证据’,然后…喝下了毒药。”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和解脱。
方琳的目光落在莫兰光痛苦扭曲的脸上,心中了然。
“然后,许颂清理了现场,确保莫兰光的‘罪行’能被发现。最后,他回到自己的住处,精心布置,让自己成为第一个被发现的受害者。”方琳完成了最后的拼图。“他徒手挖掉了所有人的芯片,包括他自己的。因为芯片虽然读不出写入的乱码信息,但生物标记和定位记录,是物理存在的。它们可能暴露他在伪造死亡时间时,并不在所谓的‘死亡现场’。而且…”方琳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手腕的凸起,“挖掉这个象征‘过去’的无用之物,或许是对当年那个‘赋予新生’承诺的最大讽刺?”
安可没有回答。她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缩进了宽大的袖口深处。
方琳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那个来时路上,会为她脸红结巴的助手。
她深吸了一口气。
“莫兰光,死前留下的证据链很完整。指向性明确,逻辑自洽。一个因长期良心谴责而心理扭曲,因恐惧罪行暴露而杀害了可能的知情者,最终畏罪服毒自杀…非常合理。”她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地迎视着那双燃烧着混乱火焰的眼睛。
安可瞬间僵住,袖口中的动作停滞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听不懂方琳在说什么。
“至于你……安可助理,你的工作记录很完整,协助调查很得力。报告上会体现这一点。”
安可眼中的杀意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以及一种…无力感、排山倒海般、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释然和解脱。
袖口中的手无力地松开,一个银亮的、指甲盖大小的金属薄片,“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滚进了货架的影子里。
“…为什么?”安可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更像是灵魂深处发出的、对自己的诘问。“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
方琳没有回答。她只是漠然地转过身,背对着安可,开始整理解剖器械。
金属碰撞发出声响。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决定两人灵魂走向、撕裂所有伪装的对话从未发生。
冷白的灯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侧影,线条冷硬如雕塑,却又从眉宇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那疲惫或许源于左手腕芯片植入点持续的隐痛?还是因为安可眼中那混合着感激、负罪的病态依恋让她感到了难以承受的重量?
也可能只是因为在冷库里穿超短牛仔裤导致冻得要死。
“对不起。”方琳将最后一件工具归位,拎起工具箱,径直走向冷库大门。拉开门,外面相对“温暖”却依然浑浊的空气涌入,“走吧”
速冻的安可过了好几秒才化开,踉跄着追了出去。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方琳皮夹克粗糙的下摆。
回到治安部临时分配的狭小办公室,方琳坐到光屏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一份逻辑严密、证据链“完整”的报告在她手下迅速成型。
“综上,建议调查莫兰光的作案证据。”
报告完成。方琳的手指悬停在那个醒目的“提交归档”虚拟按钮上方,足足停顿了十秒钟。
她站起身,走到狭小的观察窗前。窗外,是星环城巨大无匹的环形结构体。
无数灯火在环带上明灭。
安可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安可。”方琳忽然开口,声音平淡。
“…在!”安可像被电击般猛地抬头,身体绷紧,如同等待审判。
“星环城重力1.3G。”方琳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回火星前,记得去医疗部做个检查。”她停顿了一瞬,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站着的活人总比躺着的尸体更脆弱。”
安可的鼻子猛地一酸,汹涌的泪意冲上眼眶。她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将泪水逼退。
“知…知道了。”
她的目光穿透观察窗,投向那片由无尽钢铁、冰冷星光和无数人生构成的巨大星环。
左手手腕内侧,失效的芯片,在皮肤下安静地死去。
或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