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比上次返校时更浓重一些,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仕兰中学哥特式建筑的尖顶,为这座涉外精英学府平添了几分森然的冷意。那辆深黑的迈巴赫再次精准地滑停在熟悉的大门前,轮毂几乎未发出声响。
管家一丝不苟地下车、开门。动作依旧,但沈镜溟推开车门的姿态却有了微妙的不同。不再是带着新伤未愈的沉重与对外界窥视的本能警惕,而是一种沉淀后的、近乎磐石般的稳定。
银白的长发今日并未束得太紧,几缕随意垂落在白皙中透着微红的颊边,更衬得她的侧颜宛如冰川雕琢。
量身剪裁的仕兰深色制服勾勒出她颀长的身形,勾勒出的不再是脆弱的病气,而是某种收敛在内、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她抬眼,望向笼罩在晨雾中的校门——不是审视,更像是确认坐标。
接过管家递来的、触感冷硬依旧的书包,沈镜溟将它随意地甩在肩上。这曾经代表大小姐身份的重量,此刻轻若鸿毛。“下午五点。”管家平板的声线传来。
“嗯。”沈镜溟的回答极简,甚至没有上次那句冰冷的“嗯”中所蕴含的无形压迫。她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便再次投向校门深处,那里,已经隐约可见聚集起来的人影轮廓和低低的嗡鸣声。
“下午五点接您?”管家问。 “嗯。”她应声,唇角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目光温暖地扫过管家略显讶异的脸,随即投向校门。那眼神清澈坦荡,像初融的雪水,瞬间瓦解了所有预想中的冰甲。
空气里聚集的低语和窥探的目光没有凝固成真空。人群中有人低呼:“天……她在笑?” “是我眼花了吗?沈学姐今天……” “感觉…不一样了?好像…很放松?”
不再是裂开一条畏惧的通道,而是人群自然地向两侧微退。沈镜溟迈步向前,步伐轻盈,带着一种晨风般的清爽韵律。
她没有刻意回避视线,当目光偶然与一个偷瞄的女生相撞时,她微微颔首,嘴角噙着的微笑真诚而短暂。那女生瞬间涨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心脏却鼓噪着前所未有的悸动——不是冻伤,是被阳光暖了一下的惊惶与羞赧。
“早上好。”她甚至轻声对路边一个抱着书本、不知所措的低年级男生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周围几个学生的耳中,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平静。
那男生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魔法,结结巴巴地回应:“早、早上好,沈、沈学姐!”声音发颤,下垂耷拉的眼角透着一丝不可思议。窃窃私语声嗡然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她主动打招呼了?” “声音好温柔……” “完了完了,我感觉我的高岭之花滤镜碎了一地……”
沈镜溟感受着这份喧嚣,内心毫无波澜。这份平易近人的亲和,是她精心雕琢的面具。车祸前的冰冷孤绝是原主的盔甲;尼伯龙根后的暴烈锋芒是她失控的挣扎;而此刻,是掌控者收起了獠牙的从容。
她主动释放善意,轻叩尘封的壁垒,但善意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渊——亲近是为了观察,示好是为了打破旧有认知便于融入环境。那份疏离感如同无形的薄纱,笼罩在她温和的笑意周围。
当几个高三女生犹豫着想凑近攀谈时,她脚步未停,目光掠过她们带着试探和兴奋的脸庞,给出一个足够友好的微笑,眼神的焦距却似穿透她们落在更远的教学楼,仿佛隔着一段无法缩短的光年距离。期待在她温和却不着痕迹的疏离前悄然冷却。
她没有刻意避让,坦然地迎接着或惊愕、或探究、或悄然升腾起迷恋的目光,姿态却轻松得像在自家庭院散步。这份放松带来的力量感比任何刻意威压都更令人侧目——那是经历过惊涛骇浪后重返港湾的淡然,比冰山更难以撼动。
她十分自然而又顺利的走入了教室,整理好自己的桌子,一天的课程便在早读的书声中开始了,同班的同学都感觉到,教室里的冰山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暖暖的太阳,照耀在他们的心里,让他们也变得欢乐轻松。
铃铃铃……
下课的铃声响起,沈镜溟在周围大胆的同学犹豫着想上前来搭话之前起身,朝最近的一个同学问清初三年段的位置后,缓步着离开了。
被她问话的同学满脸不可思议,她喃喃自语道:“这还是沈大小姐吗?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样平易近人的沈大小姐真的存在吗?”
她的好朋友道:“今天一天她说的话都可以顶得上好几个月的量了,这还是那冰山大小姐吗?”
这些讨论,沈镜溟自然不知道,也不在意,按照问来的路线和记忆里的轨迹,她边散步着来到了初三年段。
仕兰中学初高中部共用一片广阔校园,但被一条开满紫藤萝的长廊和一片小花园巧妙地隔开。高中部是气派的欧式建筑群,初中部则相对现代简洁,透着少年人的朝气。沈镜溟沿着小径缓步而行,路旁刚修剪过的冬青散发着清新的草木气息。
与高中部一路引来侧目和低语不同,初中部的孩子们活泼得肆无忌惮,追逐打闹声、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充斥着空气。她这身显眼的高中部制服和那头银白长发,自然吸引了初中生的好奇目光。
几个抱着篮球跑过的男生看到她,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瞪得溜圆,推推搡搡地小声惊呼:“是高中部的那个……冰、冰学姐?”“不是说是冰做的吗?看着……好像也没那么冷啊?”“就是好漂亮……”“嘘!快走快走!”
沈镜溟对他们的议论置若罔闻,或者说,她此刻完全沉浸在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里。重返校园的轻松伪装在接近那个人的目的地时,悄然褪去了一层。心脏在平静的外表下,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楚子航。
那个破碎雨夜里并肩作战的少年。那个在她和昂热对话时,反复提及的名字。
初三(1)班。门牌号清晰。
她站在门口,脚步顿住。教室门敞开着,上午的阳光洒进一半,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粉笔尘埃。
楚子航坐在那里。比记忆里在医院病床上醒来时看到的那个虚弱少年似乎长开了一点,肩膀宽阔了些,穿着仕兰初中部统一的蓝白色校服,坐姿依旧挺直得像一杆标枪,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静。
他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摊开的课本上,侧脸线条利落,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仿佛教室里所有的喧嚣、窗外的阳光、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世界之外。
他额前浓密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小半眉眼,却遮不住那种沉郁的、仿佛背负着什么沉重使命般的气质。这让沈镜溟的心猛地一揪。她瞬间记起了在尼伯龙根那最后惊鸿一瞥的画面:被神枪冈格尼尔贯穿、化为灰烬的兰博基尼残骸,和那个在暴雨中抱着某个冰冷容器、消失在高架路尽头的模糊身影……楚天骄用命换来的,不仅仅是那个箱子,更是楚子航此刻能平静坐在这里的机会。
“学姐,你是要找人吗?”
一个小声的、带着好奇和一点点紧张的询问在身旁响起。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刚从教室里出来,正好奇地看着沈镜溟。
沈镜溟迅速收回思绪,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今天已运用得愈发纯熟的温和笑容:“你好,我找楚子航。”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边那个身影,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门口显得很清晰,“麻烦帮我叫他一下可以吗?”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穿透教室里下课的喧闹声。
坐在窗边的楚子航闻声,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住。他抬起头,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越过课桌间的距离,精准地望了过来。当他的视线落在沈镜溟脸上时,沈镜溟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楚子航放下笔,站起身。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远超同龄人的镇定。他迈步朝门口走来。他的步伐很稳,肩膀也未曾晃动,如同一个习惯了肩负重担的旅者。
阳光在他走近时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待他走到近前,停在与沈镜溟相隔一步的距离处。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镜溟脸上,没有寒暄,没有疑问,只是简单地确认了她的存在。
空气中弥漫着午后的暖意、粉笔灰的味道以及少年们刚刚跑动过的汗湿气息。两人对视了一两秒,似乎无需多言,那份在死亡深渊边缘共同挣扎过的羁绊已然心照不宣。周围的嘈杂声仿佛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消退成了背景音。
最终,是楚子航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古井无波:
“你来了。”
“换个地方说话吧。”沈镜溟点了点头,“你比较熟悉初中部,你挑。”
楚子航愣了一下,之后点头,率先迈动脚步,沈镜溟则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略显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
走廊尽头的,楼梯直通天台,天台的门虚掩着,楚子航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走入了这片静谧的小世界。
楚子航走到护墙边停下,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开阔的景象。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却似乎无法驱散笼罩在他眉宇间那层沉郁的薄雾。他再次看向沈镜溟,那双漆黑的眼睛深处,仿佛藏着无法倾诉的重量。
“你恢复得很好。”楚子航开口,声音不高,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昂热校长和他的学院帮了不少忙,当然,还有那个‘变态专员’。”沈镜溟跟着他走上前,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提到希尔薇娅时语气复杂,“你呢?那天之后……”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彼此都明白指的是什么——尼伯龙根,暴雨,奥丁,父亲楚天骄的牺牲。
楚子航没有立刻回答,他垂在身侧的手意识地虚握了一下,仿佛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松开。
“孤独吗?”
“?”楚子航看着沈镜溟,等待着她的下文。
“你应该也从昂热校长那里了解到了吧,这个世界的真相。”
楚子航点点头“所以,你指的是?”
“血之哀。”沈镜溟顿了顿,“以及……”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似乎又像什么都说了。
“我马上就会去往卡塞尔学院,你呢?”
“我会加入,卡塞尔让我等到高中毕业以后再去,在这之前,我想继续调查……”
“你会失控吗?”沈镜溟打断了他的话语,“你明白我的意思。”
“很奇怪,我能控制得住,但……”楚子航稍显迟疑。
“我和校长说了,让学院派专员来帮助你控制你的能力,此外,很快也会有调查组来调查那一晚的事情,这毕竟涉及到了一些比较深层的秘密,学院还是很重视的,”沈镜溟再度顿了顿,“我和校长商量过了,如果你能控制自己的能力,可以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协助调查。”她看了看楚子航,“我觉得这比你一个人孤军奋战更好。”
楚子航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波动,他的声音低哑却带着真挚的感激,“谢谢你!学姐!”
沈镜溟看着他,叹了口气“我们都已经站到了屠龙的一侧,何谈感谢,你父亲让我带你出来,我觉得我有这个责任,让你成长起来,我们终究要一起复仇,不是吗?”
楚子航眼里似乎有晶莹闪动,“学姐,在卡塞尔等我。”他的语气坚定而有力,带着复仇的火焰般。
沈镜溟点了点头,“照顾好自己。”她随即转身离开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