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里安留下来应对校长等人的应酬,沈镜溟对这些则不感兴趣,她叮嘱教授别忘了回酒店后就对楚子航发出了邀请,“走吧,请你吃个饭。”
座驾无声地滑离仕兰中学喧嚣的余波,汇入都市傍晚的车流。沈镜溟选的餐厅坐落在江边一侧的高层,临江的落地窗外,江水与对岸的霓虹如流淌的星河。包厢内极尽私密,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雪松香氛和食物细微的预热气息,侍者安静得如同影子。
侍者无声地布好餐点便退了出去。水晶吊灯的光线落在楚子航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双清冷的黄金瞳在光线下如同凝固的熔金,倒映着窗外灯火,却无波无澜。沈镜溟的暗金瞳孔同样沉寂,只有偶尔流转的光泽透出她并非在单纯享受晚餐。
银制的刀叉在骨瓷盘边缘发出极细微的轻响。
“这几年,”沈镜溟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寻找‘奥丁’,或者说,是那个雨夜事件的真相。如何了?”
楚子航握着红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眼,目光直视沈镜溟。那目光深邃,蕴藏着无数个独自吞咽下恐惧、不甘和执念的日夜,却又像一面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将所有的汹涌都内敛冰封。
“无果。”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却清晰平稳,“执行部一直有记录。”
沈镜溟没有追问细节。
她无需问。
以施耐德近乎偏执的性情和卡塞尔学院的资源和诺玛的能力,如此经年累月,成果却始终如泥牛入海。
那场雨夜像一场被彻底抹去的幽灵事件,连带着那个名为“奥丁”的恐怖存在一同消失在现实与记忆的夹缝中。
楚子航的回答,和她所掌握的判断一致:没有结果。
这个“没有结果”所蕴含的沉甸甸的重量,远比千言万语的描述更震撼人心。
两人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
餐具与盘子的细微声响被无限放大。窗外江轮驶过,悠长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隐去,像划过沉默湖面的一道涟漪,最终归于死寂。
没有言语能穿透这份心照不宣的空白。她懂他的执拗与不甘,他也知道她明白他的徒劳与坚持。那场笼罩在豪雨中的惨剧,像一道无形的深渊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们默默地吃着盘中精致的食物,味同嚼蜡。时间在昂贵的空间里缓慢流淌,唯有沉默在对话。
餐后,将楚子航送回家,并告知了入学的相关事项后。
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没有驶向城市中心的奢华酒店,而是拐入了通往滨海市郊外的幽静山路。那里时沈家的庄园。
夜色已浓,庄园巨大的铁艺雕花门在车灯照射下泛着冷硬的寒光,无声地滑开。车子沿着漫长的、精心养护的私家车道平稳前行,两侧是连绵如墨晕染开的精心园林剪影。
这里隔绝外界一切的噪音与尘嚣,只有车轮碾过平整路面的沙沙声,和在更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吹树叶的婆娑。那份被仕兰中学和餐厅暂时掩盖的、属于沈宅特有的真空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如同浸入冰冷的泉水中。
沈镜溟没有惊动主宅灯火通明的区域,只让司机停在主庭院侧翼的书房回廊。她示意楚子航在车内稍候,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特制的吸水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今晚要见她的是族里硕果仅存、地位超然的几位宗族长老之一。管家早已无声等候在廊下,躬身引路。沉重厚实的木门无声推开,门轴没有一丝声响。书房里的光线恰到好处,柔和不刺眼,空气里沉淀着古老书籍、上等沉香木和岁月包浆的味道,与昂贵的新式香氛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融合。
长老坐在宽大的明式扶手椅中,并未如同寻常老人般倚着靠背,而是腰背挺直如松。银白的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穿着裁剪极为合身的中式暗纹绸衫,手里捻着一串沉甸甸的玉髓念珠。
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却不显老态,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洞悉了数十年乃至更久远的人世沧桑。
“镜溟回来了。”沈老的声音平和舒缓,像窖藏多年的醇酒,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沈镜溟身上。那目光掠过她利落的风衣、微卷的银发、最后,是那双在室内柔和光线下依旧恒定燃烧、如同封存了熔融黄金般的瞳仁。
这目光里没有祖辈惯常的慈爱温和,只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审视和沉淀的重量。沈镜溟在那目光下,仿佛被剥去了卡塞尔学院S级学员、“归巢”创始人的光环,重新变回这个庞大古老家族中的一份子——一个或许有些特殊、但仍需在既定轨道上行走的后辈。
“长老。”沈镜溟微微躬身,执晚辈礼,仪态无可挑剔。这刻入骨髓的贵族教养源于原主,也被她完美继承。
短暂的寒暄后,话题并未落在家族产业或学业上。
“仕兰中学,很热闹吧?”沈老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无波,捻动念珠的手指稳定从容,“送那位‘楚家’的孩子入学?”
他称呼楚子航为“楚家”,而非寻常长辈会问的“你那同学”或“那男孩”。一个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界定。
沈镜溟心中微凛。家族对卡塞尔学院的介入程度,似乎远超她之前的预估。她不动声色:“是卡塞尔学院的招生教授看重他的潜质。您应该了解——”
沈老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要穿透她言语的表层。念珠发出细微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卡塞尔……昂热……”他低缓地念着这两个名字,没有评论,目光却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带着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追忆,像是感慨,又像是某种冰冷的权衡。“那个学院,藏了太多的‘因缘’。”
他没有说那“因缘”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只是陈述了一个看似中性的词语。
话题并未深入。沈老转而问起了一些她在学院生活、身体恢复的细节,语气温和了不少,像一个寻常关心晚辈的长者。沈镜溟也一一作答,滴水不漏。她知道,这看似家常的对话里,每句话都可能被分析、被衡量。她提到承影剑,提到希尔薇娅的“监管”,甚至不着痕迹地提及自己执行任务归来后偶尔闪过的记忆碎片,观察着沈老的细微反应。
沈老在听到“承影”二字时,捻动念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当提及尼伯龙根的记忆碎片,他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幽光,最终只是缓缓说道:“血脉苏醒,总会唤醒一些深埋的印记。不必刻意去抗拒,也不必执着于挖掘。时候到了,自有分晓。但无论如何,遇到困难时,家族是你坚强的后盾,”
他的话像是宽慰,又像是在隐晦地警告——有些事,他们知道,但不愿或不能点破。他承认了那些记忆碎片的存在和关联,却明确地划下了界限:到此为止,不要再深究。
离开书房时,沈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庄园是你随时可以休憩的地方。你不用那么拘谨,作为沈家的继承人,你很快就会了解到一些真相。”
沈镜溟在月光下驻足,回望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厚重木门。窗棂精美的阴影投射在地面。那份隔绝尘世的寂静感依旧强烈,但其中隐隐透出的、更深层次的秘密轮廓,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晰——沈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古老家族,极有可能与这个世界的秘密关联极深。
这个认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回到礼宾车前,沈镜溟没有再说什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司机无声地启动引擎,黑色的车身调转方向,顺着幽静的车道滑向庄园巨大的铁门外。
随着铁门在车后缓缓闭合,将那灯火阑珊、幽深寂静的巨大庄园轮廓隔离在内,沈镜溟靠在后座冰冷的皮椅上。窗外的夜色与城市的流光急速掠过,映照在她微微泛青的侧脸上。
车内依旧沉默无语,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她闭上眼,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车窗边缘。
家族的深潭,龙族的阴影,那场永不止歇的暴雨……命运的千钧重负,在车子驶离沈家庄园的那一刻,再次沉沉地、无声地落回了她的双肩之上。无形的枷锁似乎更沉重了一些,而解开它的钥匙,却依然隐没于一片漆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