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那声茫然的“哈？”，像是石子投入滚沸的油锅，不仅没浇灭古德里安教授的狂热，反而让那锅滚油彻底炸开了花！
“哈！哈！这就是青春的声音！是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无限可能性的颤抖！”古德里安教授双手挥舞，唾沫星子几乎要在奢华的会议桌上空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
他那双因为过度兴奋而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路明非，仿佛要从那张写着“衰仔”二字的脸上挖掘出埋藏的“S级”金矿，
“孩子，别怀疑！这声音里蕴藏着觉醒的征兆！是平凡灵魂面对非凡命运时的第一声龙吟……哦不，是战歌！对！就是战歌的前奏！”
路明非只觉得教授那过于热情的咏叹调和一堆不明所以的词汇“潜力”、“血统”、“新星”像一群马蜂在脑子里嗡嗡乱撞，撞得他本已混乱的思绪更加七荤八素。
录取了？世界名校？全奖？还是什么S级？听着像科幻片！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本能地投向能让他感觉更“踏实”一点的存在——楚子航师兄。
楚子航依然像座沉默的黑色岩礁矗立在会议桌尽头。他那熔金色的瞳孔里依旧平静无波，但似乎比刚才面试时的纯粹高压审视，多了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也许是了然？也许是默许？
路明非看不懂，但那冰冷的视线本身，就比教授天花乱坠的吹捧更像某种真实烙印，无声地确认着“录取”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绝非玩笑。
路明非的喉咙干涩发紧：“我……我……”他试图挤出点什么，哪怕是一句“教授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但他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擂得他肋骨都在隐隐作痛。
巨大的不真实感和一种如同踩在悬崖边缘的眩晕感死死攫住了他。从被“审判”到被“加冕”，天堂地狱的急速转换快得让他这个衰仔根本反应不过来。
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租来的劣质西裤膝盖处，廉价的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去美国？离家万里？接受一个疯疯癫癫老头许诺的、听起来完全不像真的未来？婶婶那边怎么说？
陈雯雯……想到这，刚才被沈镜溟轻描淡写戳穿心思的羞窘感又涌了上来，和眼前的荒谬搅在一起，让他只想立刻缩回网吧那个安全又熟悉的壳里。
就在路明非眼神里的茫然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恐惧和退缩，古德里安教授激动得快要扑上来摇晃他肩膀之际——
“教授。”
沈镜溟清冽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带着冰雪气息的利刃，瞬间划破了会议室里过于灼热的空气，斩断了古德里安亢奋的独角戏。
她不知何时走近了几步，停在了古德里安和路明非之间，恰到好处地形成了一个屏障。那象牙白的身影如同月光凝结，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仪。
她并没有看路明非，而是平静地对上古德里安教授因为被打断而略显错愕的视线。
“初次面对命运的邀请，惊惧多于欢喜，也是人之常情。”她的话语从容不迫，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自然规律，熔金的眼瞳里沉淀着洞悉一切的微光，
“毕竟，舍弃熟悉的一切，奔向陌生的远方，哪怕是天堂的阶梯，在凡人的眼中也总是与悬崖毗邻。”
她的措辞带着一种奇异的诗意，却又无比精准地描摹出路明非此刻那不上不下、只想原地消失的心情。
沈镜溟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这才真正落回路明非身上。那双熔金色的眼眸此刻收起了之前的促狭与戏谑，也不同于面试时的穿透，而是换上了一种近乎沉静的审视。这份沉静如同深潭之水，让路明非混乱得几乎要宕机的大脑获得了一丝喘息和降温的空间。
“路明非，”她的声音平稳有力，不再是面试官的施压，也非小恶魔般的调侃，而是一种平静的意味深长，“卡塞尔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但最后的决定权，在你手中。”
她迎着路明非难以置信又带着一丝乞求的目光，给出了那个瞬间将他从窒息边缘拉回的提案：
“不必现在答复。带上这份预录取通知书，”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向楚子航手里那份刚刚被放在桌上的、看起来就比之前报名表厚重精美一万倍的文件，
“给你的家人看。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清楚。明天上午，我们还在这里等你，等你的回复。”
她的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仿佛瞬间安静下来。窗外的霓虹在玻璃上无声流淌，映照着路明非如释重负般微微放松的肩膀。
那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必须立刻抉择”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暂时退去了。
古德里安教授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脸上闪过焦急、不解，甚至还有一丝“煮熟的S级会不会飞了”的担忧。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可是镜溟！昂热校长那边……”
“教授，”沈镜溟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转向古德里安，那眼神里的冷静和不容置疑让古德里安后面的话自动咽了回去。她语调平稳，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
“强扭的瓜不甜。卡塞尔需要的，是心甘情愿踏上征途的勇士，而非被绑架上战场的逃兵。”这比喻让路明非嘴角抽搐了一下，但确实有效。
“给他时间。”沈镜溟再次看向路明非，朝着他眨了眨眼，熔金眼底流转过一丝路明非完全无法解读的、极其复杂的光芒，快如闪电，仿佛蛰伏的火山表面掠过的一丝硫磺烟雾，
“也给我们时间，好好准备迎接‘S级’的到来，不是吗？”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转向古德里安，巧妙地用一个“准备”吊起了教授那“迎接S级新生”的热情。
“啊！对！对！准备！迎新！特别招待！”古德里安教授一拍脑门，立刻被带偏了，
“S级的规格怎么能马虎！设备要调试！宿舍要布置！档案要升级！对对！！路明非同学，你好好考虑！一定要好好考虑！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他的注意力瞬间被“筹备盛大迎新”这个新目标占据，脸上的焦虑被一种忙碌的兴奋取代。
楚子航无声地走上前，将那封装着预录取通知书的文件卷筒塞进了路明非依旧有些发僵的手中。
那卷筒带着古老皮革和纸张的沉重感，沉甸甸地压在路明非的掌心，既像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一个开启未知世界的密钥。
路明非下意识地握紧了卷筒，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被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浑浑噩噩地被楚子航护送着走出了那间曾带给他无尽压力、又被猝然塞了一个巨大未来的会议室。
厚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古德里安教授又开始滔滔不绝的筹备计划和沈镜溟清冷沉静的身影。
前厅早已空无一人，寂静得有些瘆人。窗外的城市夜色依旧，霓虹迷离，与他刚来时似乎别无二致。只有手中那份沉重冰冷的卷筒，还有心脏擂鼓般的悸动，在无声地宣告：今夜过后，他路明非的人生，被迫站在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岔路口。
沈镜溟最后那句“给他时间”，以及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如同投入深湖的种子，沉入混乱的湖底，在潜意识里蛰伏下来。他该去哪里？回家？网吧？还是干脆……跑路？
他低着头，捏紧那份卷筒，像一个捧着定时炸弹的窃贼，在丽晶酒店空旷华丽的会议厅里，跌跌撞撞地奔向出口，奔向那淹没在雨中、熟悉而令他无限惶恐的……日常。
而会议室内，沈镜溟重新踱回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流光在她熔金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倒映着那个衰仔消失在酒店旋转门后的、失魂落魄的背影。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点了一下，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缓缓平复，眼底恢复成一贯的沉静深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