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厚重的门在路家一行人身后轻轻合拢,将那昂贵的冷气和精致的奢华隔绝开来。电梯下行时,狭小的空间被婶婶尖利的抱怨填满:
“路明非!脑子瓦特啦?”婶婶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路明非的额头上,唾沫星子混着廉价香水的气息,
“去美国的机会!全奖!!你还不识抬举要想想?你觉得是谁啊?!回去好好跟你叔叔商量!这机会错过要懊悔一辈子的?”
叔叔也皱着眉,努力摆出家长的威严:“明非,不是叔叔讲你,卡塞尔学院……连沈大小姐、楚学长都去的学校,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要抓住机会!”
路鸣泽缩在角落,还在回味沈镜溟那惊鸿一瞥的冲击,但看到堂哥被数落,心底的嫉妒占了上风,小声咕哝:“就是就是,哥,别不知好歹了。”
路明非低着头,像一颗被霜打蔫了的白菜。手机在廉价西装裤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麻木地掏出,屏幕亮起,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跳了出来:
沈镜溟
他心脏猛地一跳,差点没拿稳手机。屏住呼吸点开信息:
沈镜溟:半小时后,丽晶酒店27层,‘月泊’餐厅,靠窗第三个座位。我等你。一个人来。
路明非的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沈学姐?单独约他吃饭?还是在丽晶顶层的米其林餐厅?今晚的荒谬感被推至新的高峰。他几乎想掐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路明非停下脚步,声音干涩地说:“婶婶叔叔,你们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有啥事??”婶婶狐疑地瞪着他,目光扫过他手里的手机。
“很快!我处理好就回来!”路明非不敢多说,把那张烫手的预录取通知书卷筒塞给叔叔,“帮我拿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重新按下了电梯的上行键。
留下路家三口在酒店大堂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置信和疑虑。
二十七楼,‘月泊’餐厅。灯光柔和似水,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和昂贵香氛混合的淡雅气息。水晶吊灯的光晕洒在洁白桌布和锃亮的银质餐具上,侍者穿着笔挺,行走无声。
路明非几乎是手脚发软地被侍者引领到沈镜溟指定的位置。她果然已经到了。
她换下了象牙白的礼服大衣,穿着一件简洁的浅灰色羊绒高领衫,银白发丝随意拢在一侧肩头。傍晚的暮色透过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边。
她微微侧头望着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流泻在她熔金色的眼眸里,静谧而疏离,仿佛刚才那个轻易搅动他命运波澜的存在只是幻觉。
路明非感觉自己一身租来的行头与这里格格不入,像个误入王宫的乞丐。他手足无措地拉开椅子坐下,动静有点大,引得沈镜溟收回了目光。
“喝点什么?”她开口,声音清冽平静,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日常寒暄。
“随……随便……”路明非不敢看她。
沈镜溟没说话,只是抬手对旁边的侍者做了个微小的手势。侍者会意,无声地退开去准备饮品。
短暂的沉默让路明非坐立难安。他终于鼓起勇气,把憋了一路的疑问小心翼翼地抛出来:“学姐……那个……你怎么……怎么有我联系方式的?”
他记得自己从未在任何场合给过沈镜溟号码。这突如其来的邀约,透着股不寻常的意味。
沈镜溟端起侍者刚送上的,盛在晶莹剔透杯子里、泛着漂亮琥珀色光泽的液体,浅浅啜了一口,视线重新落回路明非脸上,带着那种穿透性的审视,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难以捕捉的弧度。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有些闪躲的眼神,“现在我们不谈论卡塞尔学院的事,让我们来谈谈——”她顿了一下,平静的脸上又勾起了难以捉摸的笑意,
“陈雯雯。”
路明非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两个字“陈雯雯”瞬间捏紧,又慌乱地鼓噪起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那套租来的廉价西装的后背,手指在冰冷的玻璃杯壁上收紧,留下湿漉漉的汗印。目光更是像受惊的兔子,几乎不敢直视沈镜溟那带着玩味笑容的脸。
“我……”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低哑,“学姐……这……”
沈镜溟微微侧头,银白的发丝滑过肩线,熔金的眼瞳在餐厅柔和的光线下流转着难以捉摸的光泽,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像是看着一只落进网里徒劳挣扎的小虫。
她纤细的手指优雅地划过高脚杯的杯沿,“你不好奇吗?她一个人面对我和楚子航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好奇?
路明非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锅。怎么可能不好奇!
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白月光,文学社的仙子,刚刚经历了卡塞尔地狱面试的陈雯雯!
她在那个隔绝世界的房间里,面对沈学姐的审视和楚师兄的压迫,是什么样子?会紧张得说不出话吗?还是依然文静得体?她有没有提到……提到过……他路明非?
无数个念头像沸腾的泡沫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紧张感如同实体攥住了他的喉咙。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目光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迫切,试探性地、极小声地问:“……她,她说了什么?”
沈镜溟没有立刻回答。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路明非脸上瞬间的僵硬、好奇、期盼和恐惧交织的复杂表情变化。
侍者无声地上前,将两份精致的餐点放在两人面前。升腾的热气和香气暂时割裂了两人之间紧张的对峙感。沈镜溟姿态从容地拿起刀叉,视线却依旧锁定在路明非身上。
“想知道具体的谈话内容?”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近似蛊惑的意味,“也不是不行。”
路明非呼吸一窒。
“不过,”沈镜溟话锋一转,熔金的眼瞳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实质的压力瞬间笼罩住路明非,“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一个……赌约。”
“赌约?”路明非茫然地重复,一种熟悉的不祥预感爬上心头。就像在会议室里,面对楚师兄冰冷的“凭什么”时那种窒息感。
“对。”沈镜溟放下刀叉,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地交叉搁在桌沿。她不再看餐点,目光穿透了空气,直刺路明非眼底最深处那点卑微的期盼。“我能帮你——向陈雯雯表达你的心意。正式地,有准备的。”
路明非感觉心脏被重重锤了一下,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都白了一下。
表白?!对陈雯雯?!由沈镜溟安排?!
“学、学姐!这……这……”他语无伦次,脸上火烧火燎,连耳根都红透了。这简直比刚才在卫生间哭鼻子还要难堪!
“先别急着拒绝。”沈镜溟的声音清晰地盖过了他的慌乱,
“赌约的条件很简单:如果陈雯雯接受了你——哪怕只有一丝犹豫,一点迟疑,只要不是立刻、明确地拒绝你——就算我输。从此以后,我沈镜溟会真心祝福你们,不再插手。并且,以沈家的名义,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请求。只要是沈家能做到的,任何请求。”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承诺感,却又透着一股近乎冷酷的坦率,“无论是财富、资源,还是某种……庇护。”
路明非被这“无条件请求”的分量砸得有点懵。沈家的承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赌注好得不像真的……
“但是,”沈镜溟那熔金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玩味,如同毒蛇露出了獠牙,“如果——”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近乎宣判的韵律:
“如果陈雯雯毫不犹豫地、清晰地拒绝了你,像……扔掉一张废纸那样干脆。”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想象充分侵蚀路明非的心防。
“那么,路明非,你就放弃你此刻可悲的挣扎和拖延,立刻、心甘情愿地签下那份卡塞尔学院的入学协议,跟我走,开启你那被赐予的、但显然你自己还懵懂无知的命运。彻底告别这里的一切,包括你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银发金瞳的学姐身体微微后靠,重新倚进舒适的座位里,熔金的眼瞳如同两轮悬在审判席上的冰月,静静地、带着绝对的掌控力,俯瞰着餐桌对面那个面色惨白、浑身僵硬的男孩。
“如何?路明非。我给你这个勇气,帮你揭开真相。代价,或者奖励,都清晰明了地摆在你面前。”她微微歪头,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把握与促狭,“现在,轮到你选择了。是想蒙着头当一辈子幻想的缩头乌龟,还是……赌一把,做一个勇士,用一场告白看清她,也看清你自己命运的出口?”
命运的路口……
路明非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脚下昂贵的酒店地毯仿佛再次变成了悬崖边缘。餐厅柔和的光线、水晶杯反射的碎芒、精致食物的香气……一切仿佛都扭曲变形,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力量支配着。
一边,是沈镜溟描绘的、几乎不可能的童话结局——陈雯雯接受他,他获得美梦成真,以及沈家一个遥不可及的无条件请求作为奖励。
另一边,则是血淋淋的现实——陈雯雯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
那时,他将亲手斩断自己最后一点犹豫和不甘,带着破碎不堪的心情,签下那张通往卡塞尔学院的卖身契,被拖入那个神秘的深渊。
沈镜溟的话像一个精准设置的捕兽夹,冰冷、诱人、并且无法挣脱。
她给他勇气,却也给了他一个选择彻底离开、告别过往的机会,代价是必须承受彻底的幻灭。
空气凝滞得无法呼吸。路明非的目光死死盯着沈镜溟那仿佛笼罩在光晕中的脸,那熔金的眼瞳深不见底,映着他失魂落魄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了悬崖边上。只是这一次,悬崖的尽头不是会议室的高压,而是更令人心悸的……爱的宣判。
他喉咙干得发痛,几次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丈量那扇通往天堂或地狱的门的厚度。
“我……”一个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终于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挤了出来,带着微微的颤抖,“…赌。”
话一出口,像是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整个人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桌沿,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
沈镜溟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如同一朵在冰面上绽放的、极其美丽却毫无温度的花。她抬起手鼓掌,动作流畅而优雅。
“啪啪啪。”
“很好,那就——抱着这份觉悟,去做一场盛大的告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