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凝固空气时,一个低沉而优雅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突兀地打破了僵局:
“弗拉梅尔,收起你的啤酒罐,把那些吓人的推测也一起打包丢进废液桶。”
沈镜溟和守夜人同时转头。
逆着钟楼外部投入的微弱光线,希尔伯特·让·昂热正站在实验室门口。
他身着那身标志性的、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只是简单地靠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古巴雪茄。
他的眼神锐利得如同能刺破钟楼里常年积累的油污和尘霾,先是落在沈镜溟身上,那目光深邃而平静,仿佛要穿透她熔金眼瞳中残留的震动,直抵灵魂深处。接着,他带着一丝熟稔的责备瞥向守夜人。
守夜人弗拉梅尔显然对这打断非常不满,尤其看到自己的“神圣液体”——啤酒溅得到处都是后更是肉痛地咧了咧嘴。
但面对昂热,他只能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该死的!老家伙!打断一个世纪级发现的关键时刻要下地狱的!”
他指着那还在运作、显示着惊人图谱的仪器,“看到没?黑王!传说中的源头!虽然他妈的理论上早就死透了,骨头都该成灰了!但这玩意儿就是指向那里!”
“我只看到了一堆需要费电运行的零件,和一罐被打翻的、你一个月配给里最后的好酒。”昂热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但他已然迈步走了进来。高级皮鞋踩在布满零件和不明污渍的地面上也仿佛走在红毯上。
他的视线再次转向沈镜溟,带着一种奇特的审视,并非怀疑,更像是在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沈镜溟迎上校长的目光,她周身的微压与震动尚未完全平息,但她的站姿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笔挺,熔金的眼眸深处,那抹因突如其来的“源头宣告”而掀起的狂澜正被一种极致的自控力强行压回冰面之下,只留下最纯粹的、带着一丝锋利质询的清明。
她没有回避,只是静静等待。在这位老人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
昂热走到那个巨大的炼金仪器前,甚至没有多看那闪烁的、宣告着“黑王谱系”的光屏一眼。他伸出手指,看似随意地在某个布满污渍的符文旋钮上轻轻拨动了几下——动作极其精巧,仿佛蕴含着某种与炼金阵列共鸣的韵律。
嗡……
那台精密仪器的核心光流瞬间紊乱了一下,图谱上那仿佛燃烧着黑王威严的、刺眼的核心亮斑陡然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新的、与原有结构格格不入却带着某种扭曲和谐感的基因链条被强行“植入”并放大、覆盖,其能量印记与特征指向……
“看看这个能量残余特性,还有这结构节点,”昂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仪器的嗡鸣,听不出任何情绪,
“弗拉梅尔,是不是更像诺顿那家伙的力量残留?那份样本S-001的分析报告里,我记得有类似的不稳定相位特性?虽然细节粗糙,远比不上你的机器捕捉到的‘真实’,但对于‘归档’来说,足够用了。”
弗拉梅尔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圆,嘴巴张了张,看看被篡改的光屏,又看看昂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旁边如同冰雕般伫立的沈镜溟,最后视线落回地上空了的啤酒罐。
他脸上的惊愕、困惑和不忿瞬间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变化——先是难以置信,接着是恍然大悟般的咧嘴,那笑容既狡猾又透着一丝无奈和认同。
“哦!噢!啊——!”他像是牙疼般抽着气,夸张地拍了下满是油污的额头,“该死的老狐狸!对!对!你说得对!诺顿!老子怎么就忘了这家伙!”
他指着黯淡下去的光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屏幕上,“就是这玩意儿!,被某些倒霉蛋在特定共鸣场域下强行扭曲了‘记录源点’,造成了这狗屎般的指向!误导!绝对的误导!”
他此刻的语气已经带上了浓浓的懊悔和对自己“疏忽”的批判:“哎呀!浪费电啊!浪费了我宝贵的分析时间!还得重新建模校准!见鬼的诺顿!死了都不安分!”
弗拉梅尔夸张的表演下,是极致的默契。
他不需要和昂热多一句解释,就全盘接受了“伪证”的设定,并瞬间扮演好了“被误导的、需要重新校准机器的研究者”角色。
昂热微微颔首,似乎对守夜人的“明悟”很满意。
他这才重新转过身,那双如同淬炼过的银剑般的眼眸,深深地、毫不避讳地看向沈镜溟。
“镜溟。”他叫着她的名字,语气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审视和冷静,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直白而沉重的信任,如同交付最后的托付,
“你的过往,你的坚持,你在自由一日上为‘归巢’、为同伴所做的一切,在尼伯龙根挡在楚子航面前的身影……这些都刻在学院的记忆里。一个能在关键时刻握紧刀刃指向敌人而非同伴的人,无论她的血脉深处回荡着什么声音,无论冰冷的仪器记录下了何种无法解释的曲线——”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力量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信念:
“你,都毫无疑问是站在我们人类这一边的战士。这一点,不需要任何冰冷的数据证明。”
他走近一步,无视了那台依旧在“努力”根据新数据进行“重新分析”的炼金仪器发出的噪音,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与保护:
“关于你的血统,任何常规研究会即刻停止。弗拉梅尔这里的一切记录会被最高权限加密并替换。所有可能导致不必要猜忌和恐慌的‘异常数据’,到此为止。学院对外的档案中,只会有‘潜力远超预期的强大混血种’,以及……一个可能在诺顿陨落事件中意外遭受了高层次能量污染的、需要关注健康状况的特殊案例。”
他特意强调了“关注健康状况”,这是一个合理的、可理解的、也可以被严密监控的“标签”。
他冰寒锐利的目光扫过弗拉梅尔:“至于更深层面的追寻……将由弗拉梅尔以最高保密级别、避开所有常规研究流程和监察,单独、秘密地进行。非核心必要,不再扩散。”这几乎是给研究判了“无期缓刑”,将其锁死在最幽暗的角落。
弗拉梅尔正佝偻着背,嘀嘀咕咕地对着控制板敲打,似乎在忙着“删除错误记录”和“重新校准参数”。
听到昂热的话,他只是背对着挥了挥手,含混不清地嘟囔:“知道啦知道啦……麻烦……老子就是个擦屁股的命……研究经费得加倍……”
沈镜溟的目光从昂热写满决断与信任的脸庞,缓缓移动到守夜人弗拉梅尔那油渍麻花的、此刻却默契配合的佝偻背影。
她身体内那股因“黑王直系”悖论而掀起的、仿佛要焚尽理智的血脉悸动,在昂热那句“你始终是人类”的宣告中,如被投入万年冰川的沸水,瞬间冷却、沉淀。
她熔金色的眼瞳深处,那片翻腾的熔岩海缓缓平复,最终凝聚为一点寒星般深邃且坚毅的光芒。
无需多言,她对着校长,极轻微,却带着万钧重量的承诺,点了一下头。
钟楼内,仪器的嗡鸣声仿佛也降低了分贝。伪造的报告正在生成,真相被暂时沉入深潭。唯有那属于人类战士的身份,在谎言的光晕下,获得了比任何王系血脉都更加确凿的力量。昂热的信任如同最坚固的牢笼和最锋利的盾牌,既将沈镜溟与那个令人惊恐的对立面隔离开来,也将她牢牢地、不容置疑地锚定在了人类的阵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