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空气仿佛凝成了铁锈味的实体,沉重地压在卡塞尔学院地下深处的花岗岩站台上。
CC1000次特别列车的庞大车头带着一路碾碎的风尘和深入骨髓的血腥气,在高压蒸汽的嘶鸣与金属刹车的刺耳摩擦声中,缓缓滑入月台尽头。
与往日的冷肃不同,此刻的站台如同沸腾的蜂巢。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挤满了每一个角落,从执行部精锐专员、装备部白大褂到各级学生,甚至连那些平日里只在图书馆深处蛰伏的终身教授们也罕见地聚集于此。
嗡嗡的低语在拱顶下汇聚,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张力。欢呼与忧虑,狂喜与悲伤,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每一个人的胸腔里翻滚、撕扯,最终融合成一片沉闷的寂静,像等待宣判的死囚牢笼。
消息早已如同飓风般传遍了整个学院——“闽江行动”目标达成,一头强大的次代种被斩首!这是足以载入秘党史册、重燃屠龙者荣光的史诗大捷!
然而,捷报之后紧跟着的,是血淋淋的代价通报:“次代种斩首确认…小队几乎全员重伤…濒临极限…S级生命垂危…”
胜利的香槟还没来得及开启,便被绝望的冰水当头浇灭。
月台的边缘,昂热校长如同一柄沉入古鞘的旧刃,静静伫立。
黑色的三件套西装依旧一丝不苟,手杖伞稳稳拄在身前,但他扶着杖头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将那精心维持的优雅平静撕开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痕。
他的身后,执行部部长施耐德教授面罩下的呼吸急促异常,仿佛能听到他胸腔里那台精密而破损的机器在疯狂运转;曼施坦因教授双手紧握,指节发白,原本古板的脸上只剩焦灼;古德里安教授失去了他标志性的疯狂手势,双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外套口袋里的某个硬物,目光失焦地盯着月台的铁轨。
气压低到令人窒息。每一次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每一次列车金属结构冷却的“咔哒”呻吟,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车轮在铁轨上碾过最后的火花,终于彻底停稳。
巨大的车身随着惯性发出最后的、沉重的叹息。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紧闭的、布满撞击和灼烧痕迹的防爆列车侧门。
“咔哒——咣当!”
厚重的气密门在液压系统的驱动下猛地弹开!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如同无形的重拳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脸上——刺鼻的消毒药水、新鲜的血腥、硫磺余烬的焦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高级龙类死亡后独有的、带着精神压迫感的腐朽气息。
短暂的、绝对的死寂瞬间席卷了整个站台!连呼吸声都消失殆尽!
最先被搀扶着出现的,是楚子航。
他拒绝了担架,左肩到胸腹缠裹着厚重的止血绷带,血液早已洇透最深层的敷料,凝固成触目惊心的暗褐色。
他几乎是整个人靠在执行部一个健壮专员的肩膀上,脚步虚浮沉重,每一次迈动都牵扯着胸前的伤口,让额角滚下大颗的汗珠。
那张清俊冷硬的脸庞失去了所有血色,苍白如大理石,薄唇抿紧如刀锋,唯有那双熔金的瞳孔,在剧痛下依旧燃烧着冰焰般的余烬。
紧接着是恺撒与诺诺。
恺撒那璀璨的金发粘满了尘灰和暗红的血块,冰蓝色瞳孔带着极度的疲惫和未曾完全散去的血丝,步伐虽然尽量维持着平稳,但每走一步身体都微微摇晃。他的一条手臂有力地揽着诺诺的腰,支撑着她几乎所有的重量。
诺诺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沾满灰尘的临时风衣,深红的长发凌乱地黏在脸颊和脖颈,脸色灰败得像被抽走了灵魂。
她闭着眼,依偎在恺撒怀里,每一次迈步都显得艰难无比,身体因轻微的神经抽搐而不停颤抖,似乎仍未从那恐怖的精神冲击和目睹重伤战友的创伤中完全恢复。
芬格尔跟在稍后,他那身原本还算齐整的校服此刻破得像乞丐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走路也一瘸一拐。
但比起前两人,他居然还能强撑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某处学生聚集的地方努力挥了挥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哥们还活着”之类的咕哝,试图驱散那份沉重的阴霾。
然而他那故作轻松的姿态在四周压抑的气氛下,显得无比单薄和滑稽。
苏茜则状态较好,作为数据指挥她并没有直接面对次代种,但也收了不少轻伤。
路明非则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体爬出来的。
他落在最后面,脸色比站台的灯光还要惨白,眼神涣散,脚步踉跄,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他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按在胸前战术背心的内侧,紧紧捂着一个方形的、冰冷的凸起——那个曾湮灭次代种巨爪的黑色小匣。
他躲避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教授们的注视,只想把自己缩进角落里,沉浸在那场噩梦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混乱思绪中。
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惊呼和低声的议论。
“老天……楚师兄……”“诺诺学姐……”“芬格尔那家伙居然还笑得出来……”“路明非他…没事吧?”……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医疗部最精干的高级医生们已经带着担架和急救设备冲上前去,检查几人的伤势。
场面一度有些混乱和压抑的悲伤,但这还不足以让整个站台失去声音。
直到……
四名穿着无菌防护服、动作迅捷却无比小心翼翼的医疗人员,从列车深处抬出了一个担架。担架上覆盖着特殊保温层,连接着小型生命维持系统和生命体征监测仪,仪器的蜂鸣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当担架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暴露在站台刺眼的冷光下时——
整个世界,彻底失声。
沈镜溟。
她像是被抽离了所有色彩和生命力的人偶,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身被血污浸透又干涸成暗褐色的作战服残破不堪,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布满青紫交加的擦痕和触目惊心的伤痕。银白的长发失去了所有光泽,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冰冷的保温层上,几缕沾血的发丝粘在嘴角,像凋零的羽翼。氧气面罩覆盖着她的口鼻,每一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才在透明的罩壁上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微薄的白雾,证明着生命的微弱存在。
最让人心脏骤停的,是她胸口的巨大暗褐色印记——那位置对应着心肺区域。保温层的缝隙里,能看到里面一层层加压绷带染透的深色痕迹!
生命体征仪上,微弱的心跳波峰在绿色区域的底线上方艰难地起伏着,每一次波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仿佛下一刻就会归于冰冷的直线。
她的身体单薄得几乎被保温层吞噬,没有一丝活人的暖意和生气,脆弱得像初冬清晨落在指尖的第一片薄霜,仿佛一个轻微的震动就会让她彻底碎裂。
“……”
倒吸冷气的声音汇集成一片压抑的风声!
站台上数百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放大。
欢呼?此刻只余死寂。
笑容?凝固在扭曲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之上。
那是他们学院的传奇,是无数学员心中不可战胜的利刃,是秘党璀璨的未来灯塔——沈镜溟!
而现在,她竟以如此惨烈、如此脆弱的姿态归来!
胜利的代价,竟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让开!全部让开!清空通道!”医疗部的部长,维克多教授,平日里总是温和儒雅的脸庞此刻因焦急而扭曲,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要凸出来。
他冲着人群嘶吼,声音因过度用力而嘶哑撕裂,“所有无关人员立刻后退!快!”
他的吼声惊醒了凝固的时间。
刺耳的警铃声猛地划破站台死寂!预先准备的红蓝两色警灯在通道两侧疯狂旋转闪烁,瞬间将昏暗的站台分割出一条染血的、通往生机的道路。
希尔薇娅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紧贴在担架的一侧。她并没有协助抬担架,但她距离担架之近,以至于任何一个小幅度的颠簸,她那冰冷的视线都会精准地扫过去。
她一只手始终虚护在沈镜溟颈侧悬吊输液管的位置,防止任何可能的拉扯。当担架转弯或遇到地面小缝隙时,她的身体会下意识地绷紧,仿佛要将震动完全隔绝在外。
人群如潮水般惊慌地退向两侧,目光却死死黏在担架上那抹脆弱的白色身影上。无数目光——关切、痛心、恐惧、难以置信——交织成一片无形的网,笼罩在那飞速移动的担架上。
维克多教授一边狂奔紧跟着担架,一边对着通讯器疯狂下达指令:
“最高警戒级别!手术室准备完毕没有?!”“再生舱预备启动!冰窖底层授权马上确认!”“通知炼金血库,S级适配冷冻血浆全部解冻!全部!”“生理活性修复酶准备最大剂量!心脏神经复苏单元就位!”
“芬格尔!滚过来!路上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所有的伤情细节!快!任何细节都不能漏!”
他甚至粗暴地一把抓住一瘸一拐想溜边的芬格尔,拖着他一起跑,全然不顾后者龇牙咧嘴的表情。
担架在疾奔中被抬上了悬浮运输平台,引擎尖啸着加速,冲向前方医疗部大楼底层的特制高速电梯通道!
就在悬浮平台即将消失在通往地下的高速电梯口时,一直如雕塑般静立的昂热动了。
他的手杖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轻轻一点,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他一步迈出,如同瞬移般穿过了密集的人群,无声无息地来到了悬浮平台即将合拢的入口边缘。速度之快,动作之流畅,超越了常理,让周围的专员都只觉眼前一花。
他没有试图去碰触担架上的沈镜溟。
他那双平日里温和睿智、此刻却锐利如古刀熔金般的目光,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精准地、一寸寸地扫过担架上那张苍白如纸、沾染着血污的侧脸——凝固在她唇角早已干涸的暗红血痂;
她那如同蝶翼般脆弱、在氧气面罩下毫无动静的睫毛;以及……
她的颈侧隐约浮现的龙鳞。
昂热的瞳孔骤然缩紧!针尖般的锐利里,翻涌起滔天的惊涛骇浪!
一股冰冷彻骨、足以冻结空间的杀意与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感风暴,被他死死压制在眼底最深沉的渊薮之中。
悬浮平台的舱门无情地在他面前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将那个生死未卜的学生彻底带入了更深的地底。
直到悬浮平台的红色信号灯消失在幽深的电梯井中,平台上闪烁的警灯也彻底熄灭,站台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才开始缓缓融化,随即爆发出比先前猛烈十倍的声浪。
“我的天……那还是沈镜溟学姐吗?”
“胸口……心脉……那伤……”
“她还有呼吸吗?”
“希尔薇娅学姐那眼神……她像要杀人……”
“刚才校长……”
“次代种……它到底……”
学生们脸色煞白,惊疑不定地议论着,后怕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脊椎。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盖过了对胜利的喜悦。
原来屠龙的代价,竟如此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