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
当沈镜溟在希尔薇娅的搀扶下,第一次踏出医疗部冰冷厚重的自动门时,那久违的、带着春日暖意的金色光芒,像轻柔的潮水般瞬间将她包裹。
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长长的、依旧有些苍白的睫毛在光线下颤动。
空气中不再是刺鼻的消毒水和炼金药剂的味道,而是青草、泥土苏醒的气息,带着花木新芽的清冽,还有……一种喧闹而寂静的、混合着期待的暖流。
她扶着门框,适应着这阔别已久的明亮世界,每一步踏在地面上的触感,都带着久违的、脚踏实地的真切。
身体的深处,那曾被焚瘴灼烧、被内伤撕扯的疼痛并未完全消散,更像是一种沉潜的回响,提醒着那场炼狱的代价。
但她挺直了背脊,尽管比印象中清瘦了几分,那股历经淬炼后的、如同深海玄冰般的内敛力量感,却沉淀得更加清晰。
然后,她抬起了头。
眼前的景象,饶是以她的定力,呼吸也不由得为之一窒。
医疗部大楼前开阔的绿茵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不仅仅是大厅里,门廊下,石阶上,甚至远处的林荫道旁……几乎全学院的学生都自发地聚集在此。
没有喧嚣的吵闹,没有放肆的欢呼,只有一种肃穆而饱含真挚的寂静弥漫着。阳光洒在他们年轻而专注的脸庞上,无数双眼睛——关切的、敬仰的、担忧的、带着纯粹喜悦的——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路明非混在靠后的人群里,双手用力地绞在一起,目光紧紧锁着她,似乎想确认她是否真的无恙。芬格尔咧着嘴,努力想笑得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但那笑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庆幸和后怕。
苏茜站在前排,轻轻舒了口气。楚子航在一侧,恺撒和诺诺站在他身边,他们的视线复杂而深沉,带着不言而喻的钦佩。更远处,依稀能看到几位教授的身影,连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似乎也都在某个角落默默注视着。
这是一种无声的力量,如同巨大的、温柔的暖流,冲刷着她被冰霜和黑暗浸染太久的心房。这力量比次代种的狂怒更让她内心触动。
为了那一战,她赌上了自己,而此刻,整个学院以这种方式迎接着她的归来,告诉她那份付出被看见、被珍视、更被深深地刻入了这座屠龙堡垒的记忆之中。
沈镜溟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
那如同封冻极地冰川的熔金色眼瞳深处,仿佛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瞬间碎裂、融化,折射出一种罕见而柔和的光泽。
她苍白的唇边,极其缓慢地、但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和微微暖意的笑容。
这笑容在阳光下绽放,如同在满目疮痍的雪原上骤然开放的一朵小白花,脆弱却又坚韧无比。
她轻轻吸了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特有的清醒,那声音透过微带哑意的声带传出,清晰而平静地拂过安静的广场:
“谢谢大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递开来,带着历经劫波后的沉静力量,如同融冰滴落深潭,在每个人心头激起涟漪。
这简单的四个字,胜过千言万语,包含了她的认可、回应,以及对这场盛大“欢迎仪式”的理解。
人群中响起一阵松缓的吐气声,紧绷的气氛被打破,随即是如同潮汐般涌起的、更轻柔也更真挚的回应,有人低声回应“学姐”,有人红了眼眶轻轻鼓掌。
压抑了太久的关切终于找到了一个和缓的出口。
希尔薇娅始终紧贴在她身侧,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她的站姿如同永不松懈的警戒哨。那双鹰隼般的熔金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可能带来颠簸的环境,神情淡漠依旧,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只有在沈镜溟开口说话时,她绷紧的下颌线条才极其细微地软化了一丝,目光深处冰封的情感深海,因那明媚阳光下的笑容而悄然翻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浪花。
她没有言语,只是用身体姿态诉说着唯一的意志:保护,守护。
沈镜溟脚步的每一次虚浮,都立刻被她精准的力道托起,无声地化解。她们之间不需要多余的交流,这份默契历经生死,早已融入骨髓。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与无声的祝福中,她们开始慢慢穿过人群让出的小路。
沈镜溟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初愈的虚软和那份刻入骨子的从容。希尔薇娅沉默地做着她最稳固的支点,步伐坚定而轻柔地紧随。
阳光肆意地洒在她们身上,勾勒出她们并肩的身影——一者如初融的雪峰,脆弱中透出无法磨灭的坚韧;一者如沉默的阴影,是雪峰之下不容侵犯的坚壁。
所有关于次代种的狂暴、伤痛的沉重、冰冷的再生舱的梦魇,似乎都被这灿烂的光线暂时驱散了。
离开人群的簇拥,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下风吹过嫩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喷泉声。她们没有走向那些宏伟的公共建筑,而是默契地拐上了一条被高大橡树掩映的、通往校园边缘的幽静小路。
路的尽头,是一座安静的、湖边的两层小楼。
这里是远离风暴与喧嚣的港湾,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秘密之地——那个无数次战斗间隙得以短暂喘息、如今承载着更多意义的湖边小屋。
希尔薇娅熟稔地识别开门。
小屋内的陈设依旧,带着些许清冷的气息,但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满了大半间屋子,温暖而明亮,空气中漂浮着熟悉的、微带水汽和木头清香的味道,与医院冰冷刺鼻的气息截然不同。
每一件物品都安静地待在原地,等候着主人的归来。
扶着沈镜溟在窗边那张舒适的沙发椅上坐下,确保她能沐浴到最充足的暖阳后,希尔薇娅才第一次松开了手,但她的目光从未离开。
她走到窗边,推开更多的窗户,让更多带着湖水微腥和草木芬芳的风涌入,驱散那一点点残留的、象征伤病的沉闷。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倾泻在沈镜溟身上,给她微凉的皮肤镀上一层暖金,长长的银色发丝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窗外,湖水平静如镜,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舒卷的白云。偶尔有野鸭拨开涟漪,发出轻微的“噗啦”声。风拂过屋檐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串小巧的骨质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细碎如冰晶碰撞的轻响。
沈镜溟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感受着阳光穿透衣物带来的暖意,胸口的疼痛似乎在温煦中悄然舒缓。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自由的、充满生机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是纯粹的安宁,如同风暴过后的万里晴空,疲惫而澄澈。
这里没有欢呼的浪潮,没有注视的目光,只有阳光、湖水、风铃声,和身边那个如影随形的沉默守护者。
劫后余生,重回故地。
阳光正好,万物温柔。窗外的湖面碎金闪烁,仿佛无数个小太阳,庆祝着她终于真正地“回来”了。
希尔薇娅静静地立在窗边,湖水的波光跳跃着映亮了她冷硬的轮廓。
她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沈镜溟苍白的侧脸上,那沐浴在阳光中的人影如此静谧,仿佛被暖色浸透了的玉石雕塑。片刻后,她轻轻拉上半幅窗帘,遮住过于强烈的光,动作极其轻柔。
小屋陷入了半明半暗的安适。沈镜溟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低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几分,却带着卸下伪装的疲惫和解脱:“……都过去了。”
希尔薇娅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屈膝半跪在躺椅旁,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靠在那双交叠在膝上的、尚带微凉的手背上。
一个无声,却重逾千斤的回应。她知道她懂。
窗外,风铃细碎地响着,在春日的风里,如颂唱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