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卡塞尔学院橡树林间的砾石小径湿润冰凉。
沈镜溟独自走着,脚下碎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每一步落地,脚下传递来的坚实触感都带来一种微妙的踏实——她康复了。
闽江溶洞的硫磺与血腥、冰窖里再生舱的幽蓝液体、胸口撕裂般的剧痛……都已化作记忆深处模糊的影子。
此刻缠绕着她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每次呼吸间肺腑深处残留的微弱滞涩,以及过度催动力量后灵魂隐隐的空泛。
湖边小屋清寂安宁,她刷卡进入。屋内阳光透过落地窗泼洒进来,将室内一切镀上温暖的金边。
希尔薇娅默默递过一张薄毯,随后便靠在窗框边,如一道静止的影。
她的目光并不紧盯,却如同无形的网,覆盖着沈镜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沈镜溟在窗边那张最舒适的靠椅坐下,拿起一本书——弗拉梅尔关于龙类能量流本征化的最新论文——目光却凝滞在书页上方的一线阳光里。
论文艰深的名词在脑中漂浮,无法沉入记忆。思维像一尾游得太快的鱼,轻易便滑脱了专注的钩子。窗外的湖水映着天色,一片波光粼粼的破碎倒影,那光与影的边缘微微扭曲着,有时又幻化成次代种那只洞开的、燃烧着毁灭金焰的竖瞳。
每一次幻象闪回,指尖都会下意识地收拢。
“温度?”希尔薇娅的声音响起,很近,又似乎隔着水面传来。沈镜溟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何时,书已经滑落膝上。
“挺好。”她应道,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异样。目光越过希尔薇娅的肩膀,望向湖边另一侧林木掩映的建筑轮廓——执行部的特殊训练场。
“下午,我想去训练场走走。”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需要活动一下。”
希尔薇娅没有立刻应声。她的视线滑过沈镜溟平静的脸,在那双熔金色眼瞳的深处停留片刻,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被完美掩饰的涟漪。
“太急了。”她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陈述。她的手指在风衣口袋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片刻,最终什么也没拿出来,只是下颌的线条更冷硬了几分。
下午的训练场空旷无人,弥漫着硝烟、汗水与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沈镜溟在场地一角站定。她手中是卡塞尔制式的短训练刀,冰凉的触感熟悉地贴合着掌心。
刀光乍起。
不是村雨那撕裂长夜的凄厉弧光,只是最基础的轨迹练习。劈、撩、点、抹……每一个动作清晰、标准,如同教科书复刻。
肌肉记忆依旧忠实地执行着大脑的指令,身体的协调性分毫未减。汗水在动作牵引下渗出额角。
然而,当她侧身跨步,挥出一记凌厉的横斩时——一丝极其轻微的滞涩感从右肋下方悄然蔓延开。
很轻,像一根纤细的蛛丝瞬间绷紧又断开。
动作没有丝毫变形,流畅得甚至骗过了监控器的精密视觉捕捉。
但沈镜溟自己知道。她骤然停步,握刀的指节因为瞬间的收紧而显得发白。就是那里。闽江龙息灼流冲入防御罅隙之处,再生舱无数次修复的坐标。
皮肤表面光洁无损,冰肌玉骨下潜藏的暗伤,却比任何警报器都更加精准地撕扯着她的神经,提醒她极限的边界和那场表演背后真实的代价。
它并不时时刻刻作痛,却像沉睡在林间的毒蛇,总在她试图纵情狂奔之时,冰冷地抬起三角头颅。
“够了。”
希尔薇娅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她手中握着一瓶刚拧开的冰水,毫无预兆地横插过来,恰好挡在沈镜溟握着训练刀、还维持着收势动作的手腕前。
冰冷的水汽激得沈镜溟微微一颤。那瓶水并未递到她手里,更像一种无声的打断和转移。
“复健,”希尔薇娅的声音平板无波,“不是拼命。”
她盯着沈镜溟因用力而泛红的指关节,还有颈后一缕被汗微微濡湿的银白发丝,眼神深邃如古井。
“你的身体需要时间。它有自己的记忆。”这句近乎直白的提醒,像一把冰锥敲击在沈镜溟的心上。
图书馆的穹顶高耸,巨大的炼金管道交错如远古生物的经络,静谧中只有纸页翻动的微响。路明非正一头扎进深红与藏蓝封皮交叠的书架迷宫里,试图用厚重的龙族谱系学大部头淹没自己。
他刚挪开一本厚厚的书籍,视野忽然扫过连接阅览区与文献特藏室的悬空长廊——一个修长挺直的身影立在廊下,凝神翻阅着一卷摊开的羊皮卷轴。
银发垂落颈侧,在顶光的投射下,侧脸的线条如同冰冷的石膏雕琢而成。
是沈镜溟。她看起来已恢复如初,那日在训练场外的惊鸿一瞥只余下心头一点难以言喻的刺挠。
可就在此刻,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从羊皮纸上抬起,精准地越过高大书架的间隙,隔着冰冷的空气与尘土的气息,锁定了迷宫深处那道僵滞的人影。
路明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攥紧了。
他猛地低头,那本书“砰”地一声撞回原位,激起一小片微尘。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两道穿透书架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冰冷却带着某种奇特的安抚力量——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却比任何鞭笞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闽江洞穴的腥风血雨又一次在脑中翻腾:是她挡在灭世之息前面!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手狠狠插进裤子口袋深处,用力攥住了那个坚硬冰冷的物体。
他喘不过气来,胡乱将那本挡了视线的书往旁边书架缝隙里硬塞进去,转身就想钻进更幽暗的书架丛林深处。动作仓皇失措,像一头在林火边缘迷路的小兽。
图书馆的巨型铜门沉重地合拢,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关在里面。
路明非几乎是踉跄着撞上门外的一棵老橡树,粗糙的树皮硌着手臂。
口袋里那只手死死攥着冰冷的物件,掌心被磨得生疼。
然而,就在他喘息未定之际,一个巨大的压迫感带着浓重的汗味和某种廉价发蜡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兜头笼罩下来,伴随着熟悉的大嗓门。
“哟!这不是我们的头号吉祥物嘛!找什么密卷呢?拯救世界还是给食堂阿姨写情书?”
芬格尔那张胡子拉碴、顶着两块明显淤青的脸猛地凑到路明非眼前,挤眉弄眼。他一只胳膊熟稔地勾上路明非的肩膀,整个人大半个重量都压了下来。
路明非猝不及防,被他勒得直翻白眼:“松……松手芬狗!喘……喘不过气了!”
“瞧你这点出息!”芬格尔丝毫没放手的意思,反而更加用力地摇晃了他两下,扯着嗓子嚷嚷,
“看看这天空,这阳光!自由的气息闻到了没?这才是生活!走!为了庆祝我们大难不死,以及我们女神光耀归来——今天,你的好兄弟芬格尔倾情赞助!”
他变魔术般从另一只手的破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瘪瘪的铝制扁酒壶,上面还印着一个极其抽象、龙被一拳打飞的卡通图案。
“我打赌三盒薯条,这玩意昨天还装过你的漱口水!”路明非努力想从他胳膊下挣脱出来,对这个“赞助”深表怀疑,更对这货不合时宜的亢奋感到头皮发麻。
“俗!忒俗!”芬格尔夸张地啐了一口,拧开瓶盖,一股浓郁廉价的果味酒精混着薄荷的辛辣气味直冲鼻子,“这叫生命之水!劫后余生的最佳伴侣!敬女神!”
他说着,仰脖灌了一大口,随即脸皱成一团,发出被呛到的“咳咳”声,却还勉强保持着那个敬酒的动作,滑稽又固执。
“也敬你!小子!……要不是我那会儿在洞里反应‘神速’,手刀快如闪电把你从那龙爪子底下拖出来,你小子早就成了次代种的开胃小点心,连渣都不剩了!你说是吧?那种……”
他努力挤出一个词,“……关键战略转移!”他显然是陶醉在自己英勇救世的遐想里,虽然方式粗糙得像用砂纸擦古董瓶,但那份插科打诨的底色里,确实带着一丝笨拙的“活着真好”的慰藉。
路明非看着他那张因为呛咳而扭曲却依旧努力咧开笑脸的脸,肩膀上的重量带着粗糙的温度。
那点可笑的果酒味和汗味混在一起,竟奇迹般地冲淡了心中冰冷的硬块。他吸了吸鼻子,第一次没有反驳对方口中的“吉祥物”和“关键战略转移”。一股混杂着荒诞感的暖意,不合时宜,却又笨拙地驱散了心口一点冰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