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淌过湖面，在室内投下粼粼波光。
沈镜溟靠在窗边那张最舒适的软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将书页翻过几页，目光却沉静地望着窗外。
身体深处那难以根除的沉滞感如同水底的暗礁，时时提醒着她痊愈尚未尽全功，但那份足以撕裂意志的剧痛已被压下，如今只剩下与身体磨合的微妙不适感。
希尔薇娅无声地端来一杯温水，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
她的存在像一道稳固的影子，不再寸步不离地紧盯，却总能在沈镜溟视线稍动时便准确递上她所需——或是水，或是薄毯，或是无需言语便心领神会的安静。
沈镜溟的指腹轻轻划过杯壁的暖意，那份暖意似乎能短暂地抚慰肺腑深处残留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涩。
闽江深处的硫磺毒血与焚瘴的高能灼流几乎将她从内到外“清洗”了一遍，冰窖再生舱重塑了她的身躯，但某些东西被永久地改变了。
她尝试调动体内深处的力量之源。
念头的萌芽，仿佛石子投入本该激起涟漪的深潭——水面却只微不可察地荡了一下，随即归于沉寂，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谷”感在灵魂深处回响。
过度使用本源的后遗症如影随形，每一次力量触底的疲惫，都提醒着那场“表演”在灵魂层面同样刻下了无法完全修复的裂痕。
就在这时，小屋连接执行部加密专线的内嵌通信器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蓝色的指示灯稳定亮起，非紧急但优先级颇高。
希尔薇娅扫了一眼，动作快如闪电般按下了静音键，随即才看向沈镜溟，眼神征询。
“接吧。”沈镜溟的视线没有离开窗外的湖面，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听不出是否被打扰。
她能感觉到右肋下方残留的旧伤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如同幻觉的牵引感——仿佛遥远的江风正撩动无形的丝线。
希尔薇娅依言接通，并不大的外放声量足以让房间内听清。
“执行部‘夔门行动’前线简报。负责人：曼斯教授”声音带着水声的嗡鸣和电流的杂音，显得遥远而沉抑。
对面停顿了一下，背景音传来低沉的引擎轰鸣和水浪拍打的闷响，那是摩尼亚赫号在长江三峡深处的水声。
“……深潜勘探启动。执行专员：叶胜，酒德亚纪。”
沈镜溟端起水杯，指尖感受着玻璃杯壁的温度。
闽江次代种那狂怒的嘶吼、焚瘴的灼浪、骨断筋折的闷响与灵魂被抽取的空乏感，在那遥远的引擎与水流声刺激下，如同被触动的琴弦，在意识深处引起了一阵短暂的嗡鸣与刺痛。
她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将那瞬息的眩晕压下，再睁开时眼底依旧沉静如潭。水波荡漾的湖光映在她熔金的眼底。
她轻轻抿了一口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熨帖了那丝潜藏的不适。
三峡夔门，壁立千仞。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初春的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在陡峭的峡谷间呼啸盘旋，撞在摩尼亚赫号冰冷的钢铁甲板上，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巨大的舰身像一枚投入浓墨的钉子，在水流湍急、江雾弥漫的江心处稳稳停驻。
叶胜最后检查了一遍卡在腰间的炼金潜水钟微型操控盘。冰冷的金属壳上蚀刻着复杂的能量回路，此刻正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蜂鸣般的稳定震频。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地扫过酒德亚纪身上那套特制的深压抗荷潜水服——流线型的黑色覆膜贴合着身体曲线，关节处密布细密的炼金缓冲鳞片，后颈部嵌着微型供氧装置和生命体征传感器组成的菱形集成块，在昏暗天色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准备。”叶胜的声音透过内嵌通讯模块传来，带着执行任务特有的专注和沉稳。此刻的他，是探索这片未知深渊唯一的眼睛和耳朵。他将精神高度集中，准备释放那以他为核心的真空之蛇。
“物理层系统复检通过，生命体征读数稳定。护御网络激活完成。”
酒德亚纪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清晰冷静。她的手指迅速滑过胸前的操作界面，熔金的眼瞳在阴影中锁定叶胜的身影，每一个动作的细节都被她敏锐捕捉，如同最精密的盾牌，感知着周围环境变化及叶胜身体的每一个信号反馈。
“水听器阵列启动……声呐波束已同步……水下环境模拟完成度78%，预计误差范围0.3%。”曼斯·龙德施泰特教授站在舰桥的开放式舷窗边，紧盯着面前巨大的三维声学成像屏幕，上面勾勒出水底的岩层轮廓。
他眉头紧锁，一手用力捏着熄了火的雪茄屁股，“深度154米……水流湍急，下旋涡强度异常。叶胜、亚纪，这是白帝城正上方水域最深处，信号源强度最强点也在附近……磁场紊乱区域，干扰巨大。记住，你们只有三小时安全窗口。”
“明白。”叶胜最后拍了拍固定在腹部的高压炼金钢瓶，深吸一口气，“保持实时同步。”他是探索核心，亚纪是他的安全屏障和外部信息总控台。
“小心些！”塞尔玛的声音从舰桥通讯器里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准备完毕。”亚纪转向潜水钟吊臂旁的接引口，守护的姿态已清晰无声地展开。
叶胜冲她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地同时后退半步，踏入那如同钢铁巨卵的潜水钟舱门。
沉重的特制合金舱门在他们身后无声而严密地合拢，锁死的巨大阀门发出低沉的液压压缩声。
外部世界的风声水啸瞬间被隔绝，舱内只剩下维生系统低沉的嗡鸣和他们紧贴面罩的呼吸声。
冰冷的消毒空气涌入鼻腔，带着炼金试剂的味道。
他们站在逼仄的球形空间内，背靠舱壁，彼此间隔不足半米。这狭小的空间既是堡垒，也是牢笼。
“下潜程序启动。”叶胜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带着决然的穿透力，“进入静默阶段。‘蛇’准备延伸感知！方位正前下，深度递增！”
嗡——深水电梯无声地脱离摩尼亚赫号的腹部，在深水区巨大的悬臂牵引下，开始稳定的、加速的下坠。
钢索摩擦的震颤通过脚底传遍全身。压力表数字开始飞速跳动。
叶胜的心跳在胸腔内沉稳搏动。一百米……一百二十米……一百五十米……
他闭上眼睛，强大的精神力量如同无形的洪流，透过潜水钟的强化舱壁汹涌而出，编织成无数纤细、坚韧、能穿透物质阻隔的感知之“蛇”！它们向着下方深邃未知的黑暗，高速蔓延！
外界的光线彻底消失，探照灯的光柱在前方仅能刺破五六米的黑暗，随即就被更浓重的混沌吞噬。
冰冷浑浊的江水紧裹着钟体，潜水钟发出细微的受压呻吟。
水压模拟视窗上，深绿和墨蓝的光晕不断扭曲、加深，象征着巨大水压如同冰冷的巨手，正均匀而坚定地挤压着这个小小的庇护所，也挤压着叶胜高度集中的精神。
“进入预定深度。流速接近临界值，调整钟体姿态，稳定悬停！”曼斯的声音透过水声通讯传来，带着电流失真般的嗡鸣和沉重的压力。
叶胜双手稳稳操控着姿态引擎微调阀，舱外四台侧向推进器瞬间喷出高压水流，抵抗着汹涌的暗流，将下沉的潜水钟缓缓稳定在水深一百八十米的某个无形坐标点上。
巨大的钢索在头顶绷直，连接着上方那个被混沌江水彻底隔绝的世界。
“坐标锁定。”
亚纪精准报告着悬停状态，
“开始释放声波测绘浮标阵列！方位已同步至‘蛇’感知域！”
数枚拳头大小的银亮球体从潜水钟底部弹射孔无声滑出，拖曳着细长的数据线缆，瞬间被汹涌的暗流卷向更深更远的黑暗，将叶胜精神探针的方向具象化并增强信息反馈。
“脉冲启动。”叶胜的声音带着精神力高度凝聚的紧涩感，他的精神完全投入到了那延伸向深渊的无数感知触手之中。
他需要将精神力量压缩凝聚，释放出更强的探测脉冲，冲击这厚重的黑暗与磁场！
这一次，那无形的“蛇”如同最细密的蛛网，在叶胜的全力催动下爆发出更强的力量！
不再是温和的扫描，而是化作一道道精炼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精神探针！它们无视物理的水体阻挡，撕裂浓稠的黑暗，精准射向刚才浮标锚定的几个关键方位点！
嗡……嗡……嗡……
高频的、难以被常人所闻的次声波从“蛇”的尖端轰然释放！
它们撞向坚硬的岩层，撞向泥泞的河床，撞向水流中某种无形却坚韧的力场屏障！
反馈如同无形的潮水般汹涌回溯，顺着精神链接，如同瀑布灌顶般冲击着叶胜的意识和感知！
“嘶——”叶胜的吸气声微微加重，带着精神力透支后的干涩感。
“正下方！岩层结构……异常规则！存在巨大几何空间轮廓！深度……超过初始估计！220米！”
叶胜的声音在通讯中响起，带着穿透性的锐利和震撼！他的精神“蛇”反馈回的信息在脑海中构建出惊人的图像。“核心点！声波遭遇非自然能量场强折射！空间结构……是动态的！在……回应我们的探测！”
“动态空间？在回应探测？”曼斯的声音瞬间拔高，“叶胜，确认目标性质！能量场核心位置！”
“‘蛇’继续深入……侦测核心！”叶胜的声音带着咬牙坚持的意味，催动更多的精神力探向那结构深处！反馈回来的信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心悸！
“像是……一扇‘门’！巨大得难以想象的青铜门扉！隐藏在岩层伪饰之后！”叶胜的声音斩钉截铁，透着巨大的冲击，“我们的信号……惊动了它周边的某种……‘哨兵系统’！”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亚纪的警报在通讯中炸响！声音急促而尖利：
“警告！监测到强能量反应从探测点核心爆发！形态未知！速度极快！目标锁定——我们！”
小屋的窗边。
水杯中的水面，无风自动，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沈镜溟的目光终于从粼粼的湖面上收了回来，落在了希尔薇娅已经关闭通信界面、重归沉寂的手持终端上。
那短暂的几分钟通信，仿佛将深水之下的惊涛骇浪也压入了这间湖景安宁的屋子。
希尔薇娅站在一步之外，姿态依旧是绷紧的警戒线，目光落在沈镜溟身上，等待着她的指令，也衡量着她因情绪牵动可能带来的身体反应。
沈镜溟的脸上依旧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但那熔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东西被那遥远的水下警报和“青铜门扉”四个字狠狠灼了一下。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右肋下方——当叶胜的精神力被水压和能量场剧烈冲击时，她这曾经被洞穿的伤处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扯动，传来一阵清晰而熟悉的、如同筋骨被挤压的闷痛。
这不适并不足以影响行动，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痊愈假象，冷酷地宣告着：
以她现在的状态，即使立刻赶赴夔门前线，也无法承担类似叶胜此刻正承受的高强度精神探测重压，更遑论在高压水下的极限战斗。
她曾经赖以支撑战斗的、对力量的掌控与灵魂的丰沛储备，已被闽江那场“表演”透支到了一个临界点。
这场探索的风险……远高于执行部最初的预估。
她放下手，指尖转而落在了膝盖上摊开的那本弗拉梅尔论文冰冷的纸页上，无意识地捻过纸张边缘。
时间无声流淌，只有窗外风掠过湖面的微响和屋檐下风铃细碎的轻鸣。
终于，她极轻地、微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如同被磨砺过的冰凌，在阳光穿透的寂静里，一字一句清晰地落下：
“替我跟进进展……还有……”
她顿了顿，那双熔金的眼瞳彻底归于沉静的深渊，里面翻涌着看破一切的凝重，
“告诉曼斯教授，水下遗迹的的危险程度，远比他汇报材料中预估的高……让他做好……预案之外的、最坏情形的接应准备。”
“叶胜和亚纪，必须安全返回。”
阳光依旧明媚，湖水依旧碎金闪耀，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只是那阴影中潜藏的寒意，已穿透千山万水，悄然弥漫。
而她心底对自身状态评估的冰冷结论，也在夔门水下惊变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