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为卡塞尔古老的哥特式尖顶镀上暖金,却丝毫无法渗入校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后。
室内弥漫着陈年书籍、雪茄烟丝以及冷冽威士忌混合的独特气息。
昂热背对着门口,凝望着窗外,手中冰球在威士忌杯中轻撞,发出清脆却孤单的声响。
他熔金的眼眸深处,映不出阳光的灿烂,只有溶洞的黑暗、冰棺的惨白,以及沈镜溟唇边那抹刺目的殷红。
闽江行动带来的震撼与后果,远非一份份冷硬的报告所能承载。
“笃,笃。”
两声清晰而平缓的敲门声响起。不是请求,是宣告。
昂热没有回头,只是肩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请进。”
门无声地滑开。
沈镜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清瘦却笔直的轮廓,银色长发流泻肩头,熔金的瞳孔比平时更加深静,仿佛收敛了风暴的深海。
她没有依靠希尔薇娅的搀扶,脚步平稳地走了进来,每一步都带着重伤初愈者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却又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坚韧。
“校长。”她的声音一如从前,低沉而清晰,没有丝毫寒暄的暖意,直切核心:“关于三峡夔门的‘夔门行动’。”
昂热终于转过身。
当他的目光真正落在沈镜溟苍白的脸色上时,那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瞬间被一丝无法掩饰的、深重的疲惫与歉疚击碎。
他看着她安静地坐下,那曾经可以在次代种面前挥洒绝寒孤寂之剑的身影,如今裹着一层几乎透明的脆弱感。
冰窖中无数次濒危警报声似乎又在耳畔响起。
“镜溟,”昂热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甚至刻意放缓了语调,“你的身体……”
“没有问题。”沈镜溟简洁地打断,目光如刀,不容回避地锁定昂热的眼睛,
“我需要知道行动细节。叶胜和亚纪已下潜,目标锁定——那扇‘门’。非自然能量场强,空间动态异变。他们的信号惊动了哨兵。曼斯教授做好了预案之外的接应准备?”
她的信息直接、精准,显然,希尔薇娅传递的消息没有丝毫遗漏,甚至连行动代号“夔门”都知晓了。
昂热沉默了一瞬。
他指尖无意识地再次抚过杯子边缘,杯中的冰球停止了晃动。“最高优先级。水下声呐阵列已覆盖预设撤离路线,‘摩尼亚赫’号全功率待命。施耐德全权指挥接应。”
“不够。”
沈镜溟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重若千钧。
“那是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城。沉睡千年的哨兵一旦苏醒,不会仅仅回应试探。曼斯他们的预案,建立在‘探索’而非‘惊变’之上。”
她的语气并非否定,而是陈述一个冷酷的事实,基于闽江溶洞中亲身趟过地狱的经验。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窗外鸟鸣啁啾,却更衬得室内空气凝固如铅。
昂热看着她。
那双熔金的眼睛,曾经燃烧着足以冻结次代种的核心意志,如今,他从中看到了那深藏的火种并未熄灭——对任务的责任,对同伴的关牵,以及……那抹被唤醒的、属于顶级屠龙者独有的、燃烧自己也要斩断威胁的本能。
他看出来了。
“镜溟。”昂热的声音陡然加重,那份亏欠感和后怕如暗流般汹涌翻滚上他的喉咙,激得声音微微发颤,
“你……想去接应?”
他甚至没有用“支援”、“指挥”这样的词,因为他太清楚,以她的性格,若去,必是深入最核心的危险地带,如同在闽江的溶洞!
“我拥有屠杀次代种的经历。”沈镜溟的陈述平静得近乎陈述规章,“那只次代种是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直系血脉。所以我很了解它们一系的战斗方式和言灵。”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昂热试图构建的所有语言缓冲带——经验,无可替代。
“但那一次!”昂热猛地站前一步,声音失去了惯有的优雅,带着压抑到极点的痛楚和某种濒临崩溃的失态,像一只终于被触到底线的受伤狮子,
“为了杀那头次代种,你差点把命丢在那里!冰窖里躺了整整十五天!肋骨断过四次,脏器撕裂!龙骨转化排斥反应!焚瘴污染差点把你从里到外烧成灰烬!你知道再生舱的警报响了多久吗?!你知道维克多他们差点切开了你的……”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后半句“心脏临时搭桥”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
这是作为决策者,更是作为老师压在心底的巨石。闽江的胜利是辉煌的,但代价太惨痛。
他看着沈镜溟。
沈镜溟也安静地回视着他。没有争辩,没有反驳他那几乎失态的低吼,只是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负疚和恐惧,同时也映照着她自己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
“校长,”沈镜溟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指尖轻轻按了一下右肋下曾经被洞穿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昂热的眼睛。
“……‘哨兵’已经被惊动。一旦苏醒,不会只停留在水下。它能封锁水域,同样也能上浮——”她顿了顿,
“而且,我有预感——祂就要苏醒了。”
又是一阵沉默。
雪茄的灰烬无声飘落桌面。
昂热转过身,再次背对沈镜溟,望向窗外。
但那目光并未聚焦在风景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空气沉重得几乎滴出水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学院钟声,提醒着世界并未停止。
终于,昂热猛地一口喝干了杯中剩余的所有威士忌,冰凉的液体和辛辣的灼烧感一同滚入喉咙。
他转过身,脸上那种刻意维持的优雅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下熔金眼眸深处,属于屠龙领袖的冷酷决断和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沉重的无奈。
“……批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以最高优先级观察员身份加入‘摩尼亚赫’号指挥序列。你有权限调动除‘天基动能武器’外的一切学院在水域的储备力量。但是!”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锋,一字一句,带着命令式的重量砸向沈镜溟:
“你,沈镜溟,不得离开‘摩尼亚赫’号的舰桥指挥中心一步!你的定位是指挥、预警和战术支援,基于你对青铜城的了解!”
“任何个人下水的行为,都将被视为严重违规!希尔薇娅会实时执行这道命令!明白吗?!”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是他能为这个学生、这个曾经差点被他送入绝境的战士,所能做的唯一保护。
这不仅仅是指挥官的约束,更像是一个导师近乎恳求的命令。
沈镜溟与那双熔金眼眸对视了几秒。她没有立刻回应。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窗外的阳光在她身后,将她的影子拉得笔直而坚定。
“明白。”她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承诺不会战斗,因为她知道威胁来临时界限模糊;但也没有顶撞,她接受了校长名义上的约束,接受了他基于亏欠和保护的安排。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更宽的缝隙。
希尔薇娅的身影如同融化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熔金的双眼径直锁定了昂热,冰冷、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护卫意志。
她没有说话,但那姿态已经宣告:沈镜溟的“不得离开舰桥”命令,将由她,用生命严格执行。
同时,这无声的出现,也是对昂热那条命令的响应——她会成为沈镜溟与危险之间的最后一道物理屏障。
沈镜溟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出了校长室的门。希尔薇娅无声地跟上,如同她如影随形的影子。
办公室内,只剩下昂热一人。他颓然坐回高背椅中,手指用力捏着空酒杯,指节泛白。窗外阳光正好,却暖不透他眉宇间深深的忧虑。
他仿佛又看到了冰窖里那几乎熄灭的生命体征曲线。
让她去,是冒险;不让她去,那青铜城的秘密和水下惊变的未知代价,可能更大。
这盘棋,他又一次……将最珍视的“棋子”,放在了最危险的风口浪尖。
那份亏欠感,如同深渊,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