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探照灯光线被柔和的白炽灯取代。
沈镜溟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边缘挣扎回来,感觉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强行拉回了现实。
胸腔里火烧般的灼痛感稍有缓解,剩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重的脱力感。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疗舱熟悉却陌生的金属天花板,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
然后,她就撞进了一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熔金色眼瞳里。
希尔薇娅的脸悬在她正上方,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那双总是带着疏离、警惕或命令意味的金眸,此刻盛满了未及散去的极致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脆弱,如同被狂风摧折过的金箔。
希尔薇娅半跪在床边,一只手死死攥着沈镜溟冰冷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失血发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压在沈镜溟肩头,似乎怕她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再次沉入那片冰冷的死亡水域。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
希尔薇娅的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眼中积蓄的某种东西瞬间溃堤,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滴在沈镜溟冰凉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镜溟…镜溟…”她一遍遍低唤着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颤抖。
她俯下身,嘴唇抵上沈镜溟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传递过来。
她的手臂环过沈镜溟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死死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几乎勒断骨头的力道。
沈镜溟能清晰地感受到希尔薇娅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心跳如擂鼓般的撞击。
她肋下的旧伤被牵扯得阵阵闷痛,但这点疼痛此刻显得微不足道。
她艰难地抬起尚且有些麻木的手臂,绕过希尔薇娅的肩背,轻轻回抱住她,指尖在她紧绷的后颈处温柔地、缓慢地摩挲着,像安抚一头受惊的猛兽。
“希尔薇娅…”沈镜溟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摩擦着生锈的金属,“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希尔薇娅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抱得更紧,泪水无声地洇湿了沈镜溟领口的衣料。
“你吓死我了…”希尔薇娅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间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软弱和委屈,
“水下……参孙……我看到那道光……我以为……”她说不下去,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沈镜溟颈窝,汲取着那微弱的、却证明对方还活着的体温。
“我知道…是我的错,让你担心了…”沈镜溟的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只有紧贴着她的希尔薇娅能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息拂过耳畔,
“计划…出现了偏差…对不起…”
她一下下轻拍着希尔薇娅紧绷的脊背,感受着她激烈情绪下难以平复的战栗。
舱室很安静,只有她们两人沉重交织的呼吸声和仪器滴答的背景音。
希尔薇娅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拥抱着她,仿佛要把这瞬间凝固成永恒。
过了许久,她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松弛,但手臂依旧固执地圈着她,似乎害怕放手就意味着失去。
沈镜溟感到希尔薇娅的疲惫正在压倒紧绷的神经。
她轻轻推了推希尔薇娅的肩膀,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坚持:“我很好。真的。你也该去休息了,你的脸色太差了。”
希尔薇娅猛地抬起头,熔金眼瞳深深地望进沈镜溟的眼底,似乎想确认她话里的每一个字。
“我看着你睡。”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沈镜溟看着姐姐眼底的血丝和那份固执的关切,无奈地轻轻叹息一声,嘴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温暖的弧度。
她反握住希尔薇娅的手,用眼神示意旁边的陪护椅:“好。那就在这儿…坐着休息一下。”她没有再坚持让希尔薇娅离开,只是拉着她的手,示意她坐到旁边。
希尔薇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依言在床边坐下,身体依然挺直,警惕并未完全放下,但紧绷的肩线还是稍稍放松了半分。
她握着沈镜溟的手没有松开。
沈镜溟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枕头的柔软里,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平稳。
她知道希尔薇娅需要亲眼看着她的恢复。
确认沈镜溟似乎真的陷入了安稳的休息,希尔薇娅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慢慢松懈,靠着椅背,但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沈镜溟身上,像是守护着最珍贵的宝物。
大约一小时后,沈镜溟再次睁开眼。
那股深入骨髓的脱力感终于有所缓解,身体虽然依旧沉重酸软,但至少恢复了行动的力量。
她小心地移开依旧握着自己的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希尔薇娅在她动作的瞬间也猛地睁开了眼睛,动作比意识更快,迅速扶稳了她。
“感觉怎么样?”希尔薇娅的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倦意,但眼神清醒锐利地扫过沈镜溟的脸。
“好多了,剩下的需要靠时间恢复。”
沈镜溟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认真地看向她,“你回自己舱室,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这是命令,也是请求。”
她的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
“你伤得也不轻,你需要休息,这样才能保证我们都真正安全。”
希尔薇娅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做最后的评估,最终,她的肩膀彻底垮下一点,那是一种战斗结束后才有的精疲力尽。
“……好。”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言,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医疗舱,走到门口又停住,回望了一眼,确认沈镜溟眼神清亮地对自己点了点头,才迈步出去。
沈镜溟坐在床边,静静地缓了一会儿。
目光落在床边装备箱里的承影和那柄安静沉睡的、却依旧散发着无形威慑的龙泉剑上。
随即,她披上外套,走出了自己的舱室,穿过安静的过道,来到了零的医疗单间。
零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手臂打着固定板和绷带,颈肩也被固定着,露出苍白的皮肤上深红色的灼伤痕迹,脸色比平时更冷了几分。
但那双冰蓝的眼瞳依旧清醒、锐利,在沈镜溟推门进来时就精准地锁定了她。
她的目光很复杂,有完成任务的平静,有死里逃生的不易察觉的余悸,也有对沈镜溟状态的审视。
“零。”沈镜溟走到床边,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动作带起肋下旧伤的微微刺痛,让她眉头短暂地蹙了一下。
零的目光在她肋下位置停顿了一瞬,冰蓝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伤怎么样?”沈镜溟的声音比平时温和了不止一个度。
“骨裂,灼伤,内脏轻微震荡。”
零的回答简洁,冷冰冰的,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无生命危险。”
她最后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安慰沈镜溟,又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
沈镜溟看着她包裹严实的手臂和颈肩的伤痕,尤其是想到这把恐怖的剑在自己手中变得安静,在零手中却几乎将她焚毁的差异,一种深沉的歉意在她胸口漫开。
她伸出手,隔空轻轻点了点零受伤的手臂位置。
“很抱歉,零。”沈镜溟的声音很真诚,没有了惯常的清冷疏离,带着暖意的温度,
“是我对任务的预判有严重失误,低估了龙王遗骸周围的危险程度和……那些东西的自主活性。”
她瞥了一眼门外,意指龙泉剑。“让你承担了远超预计的风险和伤害。”
零冰蓝色的眼瞳看着沈镜溟,没有立刻回答。
空气安静了几秒。这对她而言是罕见的停顿。
“任务目标完成。”
零最终开口,声音依旧没有太大的起伏,却比以往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您需要的东西,我带回来了。大家也……活下来了。”
她的视线落在沈镜溟的肋下位置,那里旧伤在强行爆发后必然会加重,
“这就够了。”
沈镜溟看着她平静却澄澈的眼眸,一时无言。
零理解任务的性质,也明白牺牲的可能性。但她的“够了”二字,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沈镜溟心底的某个角落。
“那份付出远超必要的范畴。”
沈镜溟摇头,目光落在零包裹着的手臂上,那份歉意更深,“我的误判导致了你额外的痛苦。”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词语,“你做得…非常好。远超我的预期。谢谢你,零。我欠你一次,一个很大的人情。”
零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一瞬,遮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答应你的事,我不会让你失望。”她淡淡地说,随即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直视沈镜溟,
“老板……这次似乎帮了大忙。”她指的是最后时刻通讯中沈镜溟那个隐蔽的举动和后续的惊人效果。“您需要我……联系他吗?”
沈镜溟立刻摇头,眼神瞬间恢复了一丝锐利和冷静。
“不,暂时不用。”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叩了两下,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那把剑……在祭坛内,没有特殊的反应或信息?”
零回忆了一下,非常肯定地摇头:
“没有。只有剑本身的力量在抗拒我的接触。”
沈镜溟眼神微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了。”
沉默片刻后,沈镜溟再次看向零,语气带着郑重的承诺:“好好休息。回到学院后,我帮你养伤,这是我答应过他的——完好的把你送回去。”
零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但脸上那份惯常的冰封寒意似乎稍稍消融了一丝,显露出一种近似于疲惫后的平静。
沈镜溟知道这是她表达接受的方式。
最后,沈镜溟来到了位于“摩尼亚赫”号船桥后方的临时通讯室。
昂热正坐在一张宽大的高背椅上,端着热气氤氲的红茶杯,银白的发丝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显而易见、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熔金的眼瞳却依旧保持着刀锋般的明亮和沉稳。
看到沈镜溟进来,他微微颔首,指节敲了敲旁边茶几上另一杯准备好的红茶。
沈镜溟没有去碰茶杯,她走到昂热对面,隔着茶几坐下。
“校长,都安排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清冽。
昂热放下茶杯,嘴角牵起一抹带着疲惫却意味悠长的笑容,他拿起桌上的通讯加密设备,按下了一个按钮。
“诺玛,接通学院主频道,最高优先级的直播通讯。”
“线路已确认,声频视频链路稳定,接入倒计时十秒。”诺玛的声音从设备里传来。
屏幕上出现了卡塞尔学院英灵殿巨型投影仪的画面,能看到许多模糊但清晰可辨的身影:施耐德、曼施坦因、古德里安,还有楚子航、恺撒、诺诺等人。
焦急、凝重、期盼的气氛几乎要透过屏幕溢出来。
“这里是昂热,夔门行动水下任务已成功结束!”
昂热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回荡在学院巨大的英灵殿内,也敲在船桥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所有参与本次水下任务人员均已获救存活!重复,任务成功!”
“哇——!!!”“成功了!”“太好了!!”“他们做到了!”
死寂被打破,震耳欲聋的欢呼和难以置信的惊喜瞬间炸开!
即便是通讯器传来的音质失真,也能感受到那份劫后余生、巨大的集体喜悦。
画面中,古德里安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曼施坦因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如释重负。
楚子航紧绷的肩线放松下来,恺撒冰蓝的瞳孔中光芒流转,嘴角勾起胜利的弧度,苏茜捂着嘴,泪水控制不住地滑落,那是喜极而泣。
无数个屏幕角落都闪烁着年轻专员们激动的脸庞。
昂热抬起手,无形的力量压下喧嚣。他的声音透过欢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深的感慨:“在青铜城内,在绝对的绝境之中,是路明非同学提供的决定性信息,为我们的最终行动指引了唯一正确的生路!他的贡献,价值无可估量,拯救了整个小组的命运!”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直接锁定了某个角落,
“经过执行部紧急任务评估组和教务委员会联席会议共同确认,路明非在水下任务情报环节的表现,充分证明了其超越极限的潜力和价值,完美符合‘S’级血统的标准!另外,路明非同学,你的3E考试,正式评定等级为——S!”
宣布的那一刻,英灵殿陷入了短暂的、近乎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住。
然后,“轰”的一声,更大的哗然爆发出来!
议论声、惊叹声、质疑声、兴奋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S级!又一个S级!这个曾经很有争议的“S”级新生,竟然在真正的绝境中力挽狂澜,坐稳了学院金字塔最顶端的S级位置!
沈镜溟的目光透过屏幕,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躲在楚子航后方不远、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墙里、眼中充满呆滞、茫然和巨大惶恐的路明非。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那层冰封的淡漠在镜头下缓缓消融。
她对着收音器,嘴角向上扬起一个清晰、明亮、带着强烈认可和深切感激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寒冰解冻后的暖阳,在沈镜溟清冷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夺目而真诚:
“路明非同学,”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发自内心的力量,
“我是执行部专员沈镜溟。你在地图上的判断和传递的信息,无比精准与关键!它证明了你属于‘S’级那份不可替代的价值!此次行动组所有成员,包括我在内……”
她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等待的人,最后定格在路明非茫然而苍白的脸上,“…由衷敬佩与感谢你!”
屏幕里的路明非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上曾经对她来说遥不可及又处处关照他的沈学姐展露前所未有笑容与认可。
耳朵瞬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张着嘴,喉咙里咕哝了一下,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慌乱地低下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但那颗原本下沉的心,却像被无形的手托了一下,缓缓升起一丝混杂着恐慌和巨大满足的暖流。
昂热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对着通讯器最后说了一句:“路明非,要加油啊。”
说完,他切断了信号。
通讯室瞬间陷入安静,只剩下仪器运作的低微嗡鸣和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江水平静地流淌,映着两岸模糊的灯火和天空黯淡的星点。
船舱外,隐隐传来船员们压抑的欢呼和忙碌的脚步声。
昂热端起已经微凉的红茶,喝了一口,目光深沉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终于…结束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卸下千钧重担后的深深疲惫。
沈镜溟没有说话。
她也走到窗边,同样看着外面深沉翻涌的江水。
远处,那片幽暗的水域似乎还残留着参孙愤怒的咆哮和炼金武器爆开的闪光,空气中仿佛还有冰冷的铁锈味和灼热的硫磺气息。
她微微低头,看着玻璃倒影中自己苍白的脸和那双即使在疲惫中也依旧锐利的熔金瞳孔。
嘴角残留的笑意早已隐去,只剩下沉静如水的深邃。
是的,任务完成了。
但与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