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尔学院，安珀馆。
空气沉重得仿佛浸透了冰水的铅块。刺眼的冷光从高耸的穹顶落下，照亮下方环形的合金会议桌，也照亮了围坐其间的每一个人的脸。
会议是凌晨紧急召集的。
所有人都能嗅到那弥漫在高层之间的肃杀，关于青铜与火之王的威胁评估，已从冰冷的卷宗文字化为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恺撒·加图索坐在主位，冰蓝色的眼瞳扫过全场，那眼神不再有学生会主席的从容优雅，只剩下屠龙者面对最终狩猎时的绝对专注。
执行部的资深专员、装备部的技术骨干、以及经历过青铜城血战的“幸存者”们悉数到场。
一片压抑的沉寂中，一声夸张的长叹像钝刀划破了空气的粘稠。
“唉——校长，教授，各位大佬们……”芬格尔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宽大的椅子里，那件唯一体面的西装皱巴巴像咸菜干，领口还沾着疑似花生酱的污渍。
他那张写满“生活不易”的脸上五官几乎要挤成一团，
“小芬格尔我就这点微末道行，闽江底下都是被龙侍当餐后甜点的命，怎么……怎么这次又抓我壮丁啊？我最近可是安分守己，连新闻部经费都申请得规规矩矩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哭丧着脸，但那眼珠子却骨碌碌乱转，像被踩了尾巴的狐狸。
目光在触及到恺撒左手边那个平静坐着的银发身影时，猛地一缩！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咚！”
不是跳下，也不是站起，而是货真价实的、五体投地的、带着破空风声的滑跪！
动作之流畅，姿态之谦卑，让旁边的执行部专员眼皮都跳了一下。
“沈学妹！沈天使！沈女神！”
芬格尔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沈镜溟脚边冰冷的地板缝隙，油腻的额头顶着鞋尖前方一寸的位置，声音凄惶如丧考妣，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和惶恐：
“饶命啊！我知道错了！签名会……签名会是我混蛋！我不该搞什么代购！不该卖独家情报！不该让路明非那个衰仔帮我排队！那些钱！我一分没敢动啊！都在口袋里滚烫烫地等着还给您的精神损失费呢！”
他语无伦次，声泪俱下，
“您看在我上有八十老龙下有未孵龙蛋的份上，别让我再去前线送死了成吗？给您端茶倒水写报告通马桶都行啊！求放过！给条生路吧学妹！我再也不敢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包括刚刚走进来还在揉眼睛的路明非，都愕然地看着这极其富有冲击力的一幕。
执行部的人强忍着抽搐的嘴角，诺诺歪着头，眼睛里闪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光芒，零的目光扫过芬格尔趴在地上的滑稽姿态，冰蓝色的瞳孔里只有一片“无聊”的漠然。
被跪拜的焦点，沈镜溟，连一丝头发都未曾晃动。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冷光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熔金眼瞳深处的寒芒。
指尖在铺开的作战地图上一处代表摩尼亚赫号的标记上轻轻一点。
“芬格尔，”
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如山泉撞玉，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既无恼怒也无嘲弄，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本次行动主指挥是恺撒。人员调遣与安排由校长下达，不归我管。”
芬格尔涕泪横流、准备继续哭嚎的表情瞬间冻住了。
他像被卡住了脖子的鸭子，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满是茫然，鼻涕还滑稽地挂在鼻尖。
“啊？……不，不是您？”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沈镜溟，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扭动僵硬的脖子，视线越过沈镜溟，怯怯地落在了主位上那个金发冰眸、散发着王权般压迫感的恺撒身上。
恺撒正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欣赏滑稽戏的成分。
芬格尔：“……”
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像被冻住了的癞蛤蟆，趴在那里彻底傻了，连哀嚎都忘了发出。
刚刚走进会议室、正揉着通宵写作业而发涩眼睛的路明非，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沈学姐的话清晰地钻进耳朵。
芬格尔师兄惊天动地的滑跪没换来沈学姐的宽恕，反而砸在了恺撒师兄的脚前？
路明非也傻眼了，张着嘴，手还停在眼睛上，呆立在门口。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路明非内心的惊涛骇浪翻涌、几乎要冲破胸腔时。
“人都到齐了。”
恺撒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如同定音锤落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所有细碎的议论和他自己的存在感。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灯光下投下压迫性的阴影。他没有看地上还傻乎乎趴着的芬格尔，目光扫过门口愣住的路明非，冰蓝的瞳孔里没有嘲讽，只有绝对的肃杀。
“召集各位，”恺撒的声音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是为了即将开始的三峡行动，代号‘青铜’。目标是——”
他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全场，最后钉在虚拟投影屏幕上那巨大的、狰狞威严的、紧闭双目的龙首影像上，声音斩钉截铁：
“青铜与火之王，诺顿！将它彻底送入地狱！”
屏幕上的巨龙影像无声咆哮，沉重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没有人欢呼，只有倒吸冷气和心脏被攥紧的声音。
恺撒没有任何废话，动作干脆利落得如同他擦拭狄克推多的刀锋。
他手臂凌空一挥，巨大的三维作战图瞬间在会议桌上空铺展开来。幽蓝的光芒照亮了他刀削般的侧脸，也照亮了图上那清晰标注的战场——长江三峡，夔门天险！
“核心战场确定在夔门主航道，坐标已锁定，与青铜城残骸存在空间共鸣点，诺顿在此区域活动概率超过97%。”恺撒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水流湍急、两侧峭壁如斧劈刀削般的河段中央。
“母船，‘摩尼亚赫’号，经过紧急改装强化，由加图索家族提供炼金武器与高能护盾。”他指向图上那艘标注着狰狞半朽世界树徽记的钢铁巨舰投影，
“船体将搭载装备部倾尽库存的重型炼金炸弹鱼雷，以及破甲锥弹头阵列。它是火力平台，也将是唯一的撤退支点。”
他的手势没有停歇，如同在指挥一场交响乐：
“行动核心目标：将诺顿引出其巢穴，迫使其暴露于摩尼亚赫号主炮锁定范围，配合沈镜溟专员的最终手段将其格杀！”
他熔金的眼眸骤然转向左侧：“沈镜溟、零！”
被点名的两人同时看向他，沈镜溟目光沉静如渊，零微微颔首。
“二位承担独立且最高优先级的特殊任务。任务细节已加密传输至你们各自的操作终端。你们将在行动后期由水下穿梭艇送抵指定位置。在目标现身前，无需参与水面部队调度。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时机出现那一刻，打出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其余人员，除非生死关头，否则绝对禁止干扰。”
沈镜溟依旧沉默，但指节在冰凉的桌面边缘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零面无表情，冰蓝的眼瞳里倒映着作战图的幽光。
恺撒的目光如同冰原狼的巡视，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拥有战斗能力或专长的面孔：
“主作战组，由我领衔。”
他微微侧身，陈墨瞳起身走到他身后，红发在冷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诺诺担任精神锚点，实时解析目标精神波动与潜在领域干扰。”诺诺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一点弧度，但眼神前所未有的专注，那灵动不羁的“小魔女”此刻收敛了所有玩闹，只余下探测仪般的敏锐。
“其余执行部精锐小队，由酒德亚纪统筹指挥，配备重火力及牵引索，”
恺撒指向另一位沉稳的女性专员，
“任务：拱卫母船，建立多重水面阻拦网，并在我和诺诺吸引目标时，提供牵制火力，制造攻击窗口！记住，你们的职责是炮灰！”
他的声音冰冷得残酷，
“用你们的命，为狙击创造时间窗口！哪怕用牙齿咬，也要把那畜生拖住！明白吗？”
“是！”执行部的专员们齐声低吼，无人质疑，眼中只有赴死的决然。
分配有条不紊，冷酷而高效。
名单和指令被清晰地划分到不同的小组和个人终端。会议桌投影下方只剩下两个未归位的名字在孤独地闪烁：路明非，芬格尔。
芬格尔还趴在地上装死，仿佛只要自己不抬头，这场风暴就与他无关。
路明非则感觉那冰冷的目光最终像探照灯一样定在了自己身上，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千万别叫我”的侥幸混杂在一起。
眼看着恺撒的手指就要指向最后一组，路明非喉咙发干，脑子一热，嘴比大脑快一步地张开了，带着颤音：“恺……恺撒会长……那个……我……我能不能……不……”“不参加”三个字在舌尖滚动，即将吐出的瞬间——
恺撒的目光如冰冷的闪电劈至！
那眼神中没有轻视，没有嘲弄，却包含着更锋锐的、近乎哲学拷问般的冰冷质询！
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作战图运转的低鸣，直直刺入路明非的耳膜，甚至让他感觉自己回到了新生入学面试的那一天：
“路明非。”
恺撒念出这个名字，冰蓝的瞳孔死死锁定他。
“如果你不是为了屠龙，”
他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带着千年的寒冰重量，
“你来到这所炼金与屠龙技艺的顶尖学府，究竟是为什么？”
他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看清那最深藏的懦弱与逃避：
“你又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路明非瞬间僵住了。
为什么留在这里？是为了远离那个碌碌无为的自己？是楚师兄递来的那把伞？是沈学姐在电影院镁光灯下惊艳的侧影？还是……沈学姐一次次在绝境中斩开的冰冷剑光？闽江浑浊的水流中递来的冰冷希望，学院安全屋挡在身前的挺直脊背？那些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定格在沈镜溟熔金眼瞳深处无声燃烧的冰冷火焰，和那句“路明非，起来！”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巨爪攥紧了他的心脏，那逃避的话语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张了张嘴，看着恺撒冰冷的注视，看着周围那些沉默但眼神复杂的专员目光，甚至连地上的芬格尔都悄悄扭头瞥了他一眼。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像只被掐住喉咙的鹌鹑，脸色惨白地低下了头。无声的屈辱和无处安放的懦弱几乎将他淹没。
恺撒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不再追问。
那冰蓝的视线冷酷地移开，没有丝毫停留。
“最后，”
他手指凌空一点，将那闪烁的两个名字标记在一个远离核心战场的边缘位置——“水上待机区”：
“路明非，S级专员；芬格尔·冯·弗林斯，情报……辅助专员。”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定义这个组合。
“你们编入备用组，代号‘后援’。”恺撒的语调毫无起伏。
“登船后，即刻前往摩尼亚赫号底层货舱，负责看管、清点补充弹药及备用装备。任务期间，无特殊指令，禁止离开船舱区域，禁止进入核心甲板。你们的任务就是——待命。”
待命。
一个比“炮灰”更边缘、也更安全的词。一个完美的角落。
芬格尔像听到了天籁之音，猛地抬起头，也顾不上形象了，激动得差点又要滑跪到恺撒脚边：
“是！保证完成任务！誓死看管好每一颗螺丝钉！会长您就放心吧！货舱就是我灵魂的港湾！”
路明非心头一松，巨大的侥幸感还没来得及腾起，又猛地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空虚。
看着沈镜溟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侧脸，看着投影图上那代表她和零的水下穿梭艇标记，以及被圈在最危险区域的红点——恺撒与诺诺的位置。
他留在底层货舱……真的安全吗？或者，只是另一种被彻底隔离于风暴之外的孤寂？
会议结束的铃声刺耳地响起。恺撒一声令下：
“散会。立刻完成准备，四小时后‘摩尼亚赫’号起锚！”
人声喧杂起来，椅子拖动的声音，终端启动的电子音，还有低声的战术交流。
芬格尔如蒙大赦地爬起来，沾满灰土的裤子上还带着滑跪的痕迹，却忙不迭地去拉还杵在原地、脸色苍白的路明非：
“走了衰仔！还愣着等宵夜啊？赶紧去货舱占个好地方！那地方冬暖夏凉，炮弹当枕头，美得很！”
他脸上努力挤出笑容，但眼底的惊悸尚未散尽。
一片混乱的离去人流中，沈镜溟缓缓起身，银白的长发流水般垂落。
她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被芬格尔拽着衣袖的路明非，那熔金的眼瞳深处，映照着作战图的幽蓝光芒和长江三峡那深不可测的怒涛暗影。
风暴的前奏，已然在静默中奏响。而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坐标，正被这冰冷的江水，缓缓推向那个注定血肉模糊的交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