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型运输机的引擎轰鸣逐渐被长江水汽氤氲的江风取代。
卡塞尔学院的行动组鱼贯踏上巨大的“摩尼亚赫”号战舰改装甲板,钢铁巨兽仿佛刚刚苏醒,带着冰冷的威严和隐隐的硫磺气息。
江风猎猎,吹拂着沈镜溟未曾束起的银发,宛如一面肃杀的旗帜。
夔门奇伟险峻的山影在前方若隐若现,投下沉重的压迫感,仿佛一头蛰伏的太古巨兽。
战备在登船的瞬间就已进入状态。
恺撒·加图索冰蓝的眼眸扫视整船,条理清晰的指令通过特制通讯频道下达各处,执行部精锐迅速分散,各司其职。
沉重的炼金鱼雷被吊入发射仓,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探测器的蜂鸣汇成一片低频的浪潮,紧张而有序。
唯有被划入“后援组”的路明非和芬格尔,如蒙大赦又带着一丝茫然,在芬格尔夸张的“保证看好每一颗螺丝钉”的嚎叫中,被一脸肃容的后勤人员引向了阴暗潮湿的底层货舱。
沈镜溟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为她安排的双人休息舱室——狭小,但设施完备,甚至带着点执行部任务舱少有的整洁。
另一张床铺前,零已经安静地坐着。
她换上了贴身的作战服,冰蓝色的眼眸倒映着舱壁冰冷的金属光泽,像两颗冻结在琥珀里的星辰。
当沈镜溟推门进入的刹那,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如同受惊的鹿。
虽然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那潜藏极深的、源于沈镜澜威慑的恐惧,依旧顽固地附着在她精致的眉眼之间,连指节都因无意识的攥紧而微微发白。
舱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空气瞬间变得寂静而粘稠,只剩下引擎运转的低沉嗡鸣和江水拍打船体的汩汩声。
沈镜溟脱下厚重的风衣,挂在衣钩上,动作利落如刀。
她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目光落在零身上。
少女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低垂着眼睫,几乎与周围冰冷的金属融为一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与紧绷。
那份因自己而起的恐惧,清晰地映在沈镜溟熔金的眼底。
她不是没有察觉零在登船过程中那细微的僵硬和回避,只是在更紧迫的战备面前被暂时搁置。
此刻,在这方狭窄的空间里,这份无声的恐惧却如同空气本身般沉重。
几秒的沉默后,沈镜溟轻轻舒了口气。她并不擅长什么温情疏导,但零作为计划中“协同”的关键一员,尤其是她与路鸣泽无法斩断的联系,这种状态不行。
她需要零的绝对平静。
“零。”沈镜溟开口,声音是她惯有的清冷,但刻意放缓了语调,少了平日那份锐利逼人的棱角,“还在害怕我?”
零的肩膀似乎又僵了一下。她终于抬起一点视线,飞快地在沈镜溟脸上掠过,像受惊的蝶翼轻颤,随即又落回地面,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因为……”沈镜溟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更接近本质的表述,“……因为那天的事?”
零的身体明显紧绷得更厉害。她依旧垂着头,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收得更紧,指关节微微泛白。一个极细微的点头动作,算是承认。
沈镜溟的指尖在冰凉的合金床沿上无意识地敲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哒”声。“那天,”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清晰,“是澜姐对那只小魔鬼过于嚣张的惩戒。”
她停了一下,给予零消化这句话的时间,才继续道:“我们的立场或许有些许不同,但至少目前我们还是合作关系,只要你不像那次一样玩过火,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她熔金的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零,
“你不必恐惧我。你我目标或许不同,但在这艘船上,至少面对接下来的敌人,我们暂时是同一战线。我需要你,也信任你至少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这番解释已经很直白。
零冰蓝的眼眸终于抬起,不再是躲闪地偷瞟,而是带着探究和一丝复杂的迷茫,正视沈镜溟的眼睛。
那目光仿佛在确认沈镜溟话语中的真实性。
舱内又是一阵沉默。
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被放大了。零似乎在极力理解沈镜溟话语中的逻辑,试图剥离自己对眼前沈镜溟本身力量的直观恐惧。
良久,她才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挤出一个字:“……嗯。”
沈镜溟也不急,静静等着。
“……任务。”零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清泠如冰泉,带着疑问。
既然暂时安全,她更关心被赋予的角色。
“恺撒部署里已说明,执行你自己的部分即可。水下潜伏,时机到来时的关键一击。”
沈镜溟的回答简洁。
“……路明非?”零的疑问跳跃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冰蓝的眼底是纯然的困惑,仿佛不明白他在这场针对龙王的战役中扮演什么角色。
沈镜溟如此关注路鸣泽的计划,最终的目标核心,似乎始终围绕着那个衰仔。
“他……”
沈镜溟刚开口,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当然知道零在想什么,事实上,在了解全部计划的零眼中,路明非的“S级”更像是某种巨大的黑色幽默。
她顿了顿,最终用一种接近陈述的语气回答:“他是必要的。无论他愿不愿意。”
又是“……嗯。”零得到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但以她的性格,知晓目标最终锁定在路明非身上就足够了,更多细节她并不关心。
对话到此似乎再次陷入僵局。
舱室内只剩下冰冷的金属气息和两人一呼一吸间的气流声。
沈镜溟看着零重新低下头,像一座拒绝交流的冰雕,那被她努力安抚下去一点的恐惧似乎又在沉默中悄然复苏
她需要零的状态稳定,尤其是在即将面对龙王的关键时刻。
同时,那个小魔鬼的承诺和表现,也到了该检查的时候了。
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沈镜溟抬起手,目光扫过零,然后在那狭窄的空间里,双掌清脆地击合。
“啪!”
清脆的击掌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封闭的舱室里激起清晰的回响。
伴随着掌声落地,零身侧的空气诡异地扭曲、折叠,如同空间本身被强行撕开一道无形的口子。
“哎哟!”
一声极其做作、带着十二分委屈腔调的痛呼响起。
穿着那身永远不合时宜的黑色小礼服的路鸣泽,以一个极其狼狈、近乎是“滚”出来的姿态从那道空间裂隙里跌了出来,重重摔在舱室冰冷的金属地板上,甚至滑了小半尺才停下。
“镜溟姐姐!你吓死人家啦!”
他揉着压根没摔疼的屁股,一边哼哼唧唧地爬起来,一边飞快地拍打着小礼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那张精致如人偶的小脸上,此刻堆满了谄媚到近乎肉麻的讨好笑容,眼底深处是藏不住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那天被当成破布娃娃蹂躏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敏捷地就想往零身后钻,仿佛那是唯一的避难所,嘴上还不停歇:
“我……我最近可老实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对没去打扰任何人!更没有去给您添麻烦!”他一叠声地表着忠心。
“行了。”
沈镜溟的声音并不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锁住了路鸣泽所有的小动作和喋喋不休。
小魔鬼僵在原地,脸上谄媚的笑容也凝固了,小心翼翼地看着沈镜溟,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沈镜溟的目光平静,却又重若千钧地落在路鸣泽身上,仿佛能穿透他那点滑稽的伪装。
“你们的‘交易’,你准备的如何了?”她开门见山,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路鸣泽一愣,小脸上的谄媚瞬间被巨大的紧张取代,眼神闪烁不定:
“交易?……您说的是,我和我哥哥那个?四……四分之一?”
“装什么糊涂?”
沈镜溟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没有我配合你的‘剧本’,你以为就凭你那些拙劣的惊吓戏码和画大饼,能让那个衰仔心甘情愿地签下卖身契?”
路鸣泽眼底闪过一丝被戳穿的窘迫和忌惮,但更多的是对沈镜溟口中“配合”的强烈不安和警觉。
他那套精心编排的、用沈镜溟濒死逼迫路明非的计划,昨天刚被沈镜溟喷得狗血淋头。
他现在哪敢再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时间不多了,”
沈镜溟没理会他复杂变幻的表情,身体微微前倾,熔金的眼瞳在昏暗的舱室光线下闪烁着幽深的光,
“我知道你想什么。让他看到所有人濒临绝境,包括我……利用他对‘失去’的恐惧和那点可怜的责任心,来压垮他最后的防线,逼他找你交易,献上那四分之一的生命。”
路鸣泽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沈镜溟的描述和他内心那疯狂却又不敢明说的计划几乎一模一样。
他惊恐地看向沈镜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又提起这个禁忌的话题,难道还没放过他?
“这一次,我可以配合你。”沈镜溟的下一句话,让路鸣泽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巨大的惶恐瞬间压过了惊愕。
“不!不敢!真的镜溟姐姐!我再也不敢打您的主意了!”
路鸣泽差点原地跳起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都变了调,尖利中带着哭腔,“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应该老实本分!我……”
“闭嘴,听我说完。”
沈镜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表演秀,
“戏,是要演。但不是演给我看的‘濒死’。我要的是真正让所有人,包括路明非,都认为‘我们’要完了。”
她特意加重了“我们”二字,冰冷的视线紧锁路鸣泽,
“炮灰重伤,精英溃败,我在苦战中被诺顿重创……局面彻底崩盘到无法挽回的边缘。记住,是所有人陷入绝境的真实绝望感,不是你临时拼凑的低劣舞台剧!”
她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要的是这种程度的‘真实’,让路明非眼中所有的靠山同时塌陷的同时,又给他一种只有他一个人能成为所有人救星的超级英雄的荣誉感!明白吗?”
路鸣泽被沈镜溟话语中描绘的惨烈场景和那份决绝的气势慑住,也瞬间明白了她真正的意图——不是用她的命刺激路明非,而是用整个战局崩坏的绝望来摧毁路明非的心理防线,并靠一场只有他能扮演救世主角色的盛大舞台,让他觉得1/4生命花的值。
恐惧褪去,那双熔金的眼瞳再次亮起了属于魔鬼的精明算计。
“明白!绝对明白!”
路鸣泽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甚至下意识地模仿军队的姿态挺直了那小身板,小脸绷紧做出严肃状,
“就是要营造那种……天塌地陷,诸神黄昏,除了找我别无生路的绝境感!保证让他体验到灵魂深处的战栗和‘别无选择’的窒息!”
他越说越兴奋,眼中闪烁着想搞个“大新闻”的狂热光芒。
沈镜溟冷冷地看着他,对他的狂热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漠然地补上了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这次,我付出了代价。”
她的话音很轻,但在路鸣泽耳中不啻惊雷。
小魔鬼瞬间收起了所有的狂想,看向沈镜溟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不解。代价?
“为了稳定上次的伤势,也为了接下来的戏幕更逼真……”
“……所以,”
沈镜溟微微眯起眼,熔金的瞳孔锐利地刺向路鸣泽,
“我下了血本。这场戏,是我的投资。而你,路鸣泽,如果因为你的失误,或者胆敢再有半点私心和轻慢,让这场戏最后无法逼出……我的血本,不会白白亏损。”
她没有说后果,只是那冰冷的眼神和语调,以及她所指代的那位“澜姐”昨夜的手段,就足以让路鸣泽的灵魂瞬间冻结。
他几乎能看到沈镜澜如同阴影般笼罩在自己头顶,目光淡漠,只需轻轻一捻自己就得烟消云散。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浇灭了所有刚刚燃起的狂热和算计。
路鸣泽身体一软,差点又要滑跪下去,他连忙死死撑住膝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卑微到了骨子里的讨好。
“成……成功!必须成功!我用我……我用我伟大的艺术品味发誓!”
他语无伦次,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变调,
“镜溟姐姐您放一百个心!这一次要是搞砸了,不用您动手,我自己跳到诺顿嘴里给他加餐当甜点!您下的血本,我绝对百倍千倍给您赚回来!”
他点头哈腰,小腰弯成了九十度,姿态卑微到尘埃里,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捶背揉肩表忠心。
“剧本我来……不,您来!您来定!我就负责完美执行,保证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到位,煽动力MAX!绝望感MAX!保证让我哥哥,在那一刻感受到的是对整个世界崩塌的绝望,是他不出手所有人都得死的‘责任感’,而不是……”
他偷偷抬眼瞥了沈镜溟一眼,把“而不是只对着您哭”硬生生咽了回去,换成了“而不是别的啥乱七八糟的情绪!”
“总之,包在我身上!您就瞧好吧!”路鸣泽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脸上堆满了混杂着恐惧、谄媚和终于被允许“大展拳脚”的狂热所扭曲成的复杂笑容。
沈镜溟不再说话,只是靠回冰冷的舱壁,微微合上了眼帘,仿佛这片刻的交锋耗去了她不少精神。
她下颔线紧绷,指节在暗处无意识地收紧,似乎在对抗身体深处某处尖锐的痛楚。
路鸣泽见状,更是大气不敢出,像最卑微的仆从般安静地杵在那里,目光却灼热地投向前方舷窗之外——那里,夔门巨大的阴影已清晰可见,如同张开了深不见底的巨口。
龙王的气息夹杂着江风的咸腥扑面而来,无声宣告着风暴的到来。
舱室内,零悄然转开了目光,冰蓝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掏出一小块包裹在锡纸里的黑巧,在指尖无意识地翻转着,金属的光泽映着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面容。
窗外,夔门狰狞的崖壁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命运巨掌,沉沉地压在了这片奔腾的江水和其上渺小的钢铁孤舟之上。
底层货舱的空气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江水渗入的独特腥气,光线晦暗。
巨大的备用引擎部件和成排冰冷沉重的弹药箱垒砌成冰冷的钢铁丛林,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角落里,芬格尔正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钻进两个巨大的木条箱夹缝中,一边艰难地挪动着屁股,一边嘟嘟囔囔。
“……我看看啊,这块风水宝地就非常nice!炮弹挡风,箱子做顶棚,冬暖夏凉……明非,快!旁边那个位置也不错,快占住,晚了就没了!这简直就是咱们VIP总统套房啊!”
他语调夸张,试图在冰冷死寂的环境里制造点“欢快”的声响。
路明非却没有动,他抱着膝盖坐在一个冰冷的备用鱼雷发射管零件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高处舱壁一处渗水的锈迹。
芬格尔自带的“欢乐喜剧人”光环此刻似乎失效了。
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恺撒在会议室那冰冷的质询,沈学姐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以及零那双看透一切却又漠不关心的冰蓝眼眸。
还有……康斯坦丁那时在游泳馆里注视着他的黄金瞳。
货舱深处传来了大型阀门开关的沉重声音,像是某种巨兽沉闷的喘息,伴随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穿透层层舱壁的、经过通讯频道滤过的声音碎片:
“……主引擎过载临界测试通过……”“……声呐阵列功率提升至警戒阈值……”“……水下突击组进入预备状态……”
每一次声响都如同鼓点,敲打在路明非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他——风暴的中心正在逼近。而他,却被安置在这风暴无法触及的、安全却无比孤寂的角落。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划过,留下微湿的痕迹。心底深处,那个名为“衰仔”的自我悄然蜷缩起来,低语着:这里很安全……这里就很好……
就在这时,货舱上方的甲板似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更加紧张的指令呼叫。
整个船体仿佛骤然提速,脚下的钢板传来更清晰有力的震动。江水拍打的“汩汩”声变得狂暴而密集。
摩尼亚赫号,正式驶入了夔门那令人心悸的幽深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