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渊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孤独的呢？
祂其实不记得了。
在此之前，祂独身一人，冷眼见证过无数世界的诞生与毁灭。万物的兴衰在祂眼中只是必然的循环，枯燥、乏味，却从未让祂觉得寂寞。
神，不群聚；
神，不谋求；
神，不依靠。
从一开始，祂就这样认为——神是完美的，不需要情感那种落后又多余的东西。
然而自从爱希娅的光亮叽叽喳喳地缠绕在祂身边，祂习惯了有人与祂并肩同行，习惯了在她说笑、赞叹、愤怒、叹息时转过视线。
祂才缓慢、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曾经无边无际的岁月，竟是那样的空旷。
原来，祂早已孤独。只是从未懂得什么叫孤独。
然而，祂真正第一次察觉到“孤独”，是在一个极其微小的瞬间。
那时爱希娅因为好奇，追随着某个新生文明的光火而暂时离开。
祂本不该在意，祂一直相信“神无需他人”。
可当祂下意识转过目光，发现身畔空无一物，连一丝光芒都没有留下时，漫长的虚空竟在一瞬间冷得刺骨。
那股冷意让祂莫名慌乱。
祂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早就习惯了有人相伴。
空白与寂静，不再是祂的常态。
它们在那一刻变成了真正的“孤独”。
从那以后，两人虽然还是一直保持着之前的相处模式。
爱希娅说话，映渊反驳。
但只有祂的内心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某一刻，爱希娅突然停下了脚步。
“抱歉啊，我是不是很烦？”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丝惋惜。
“因为……我总觉得你一直不开心，所以才拼命给你看那些东西，想着能让你开心一点。”
映渊愣住了。
她说的，是那些婚礼、那些团聚、那些温暖的细节吗？
祂本能想反驳：祂们不过是凡物，喜悦与哀伤于神毫无意义。
然而话到了喉间，却莫名停了下来。
爱希娅低声补充：“没关系的。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谢谢你这些时日……没有把我赶走。”
——她要走了？
祂心中浮现这个念头。
那个喋喋不休的光团终于要消失，祂应该松一口气。
可就在那一瞬间，周围虚空的寒冷，竟比往常更深。
仿佛无数年的寂寞，在未来的无尽黑暗里提前扩散开来，将祂紧紧包裹。
祂第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并非生而完整。
失去声音，失去那道光——便只剩下空与冷。
祂想伸手，想开口挽留。
但那样一来，就等于推翻祂对“神”的全部认知。
于是，祂只是僵立在原地，看着那团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直到，快要消失的那一刻——
祂再也忍不住，高声喊出：
“不要走！！”
映渊终于妥协了。
祂无法再欺骗自己——如果“神”注定是永远孤身一人的可悲存在，那么祂宁可不做“神”，宁可做一个有情感、会渴望陪伴的人类。
那个光团原本缓缓飘远，每一道光都像是要从祂的世界剥离。
可在映渊开口的那一瞬间，光芒倏然折返，如同一只雀鸟扑回枝头，再次停在祂的阴影边缘。
爱希娅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却还装作平静地问：
“怎么了吗？”
映渊缓缓开口，声音第一次不再冰冷：
“反正你离开，也不过是漫无目的地看世界。那还不如……现在这样。”
祂顿了顿，语气竟有些僵硬：“我也没觉得你烦。”
这句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祂停了几秒，终于在沉默中低声补上一句：
“……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映渊觉得，自己应该被拥抱了。
虽然祂们都没有实体，但那团光真的靠了过来，温柔而炽热，像是从虚无的尽头溢出的春风，缓缓融进祂的阴影中。
爱希娅的声音在祂耳边响起，近在咫尺，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我愿意……你不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了。”
……
自那之后，他们一同走过了多久呢？十万年，百万年，抑或是连数字都无法形容的永恒。
在这无边无际的时光里，映渊与爱希娅的立场从未真正一致：祂依旧冷漠旁观，爱希娅仍怀着温柔的怜悯。但这些分歧从未动摇过他们之间的羁绊，反而在无数次争辩与陪伴中，让彼此的存在更深地刻进了对方的意识。
直到有一天，爱希娅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光团。
那是从祂自身分裂出来的一部分，爱希娅为她起名——莉莉丝。
自此，旅途变成了三个人。
映渊却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安，那并不是源自莉莉丝，而是源自爱希娅眼底刻意掩饰的光。祂终于在某个时刻开口质问。
“……你在瞒着我什么？”
爱希娅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吐露了心底的执念：
“映渊，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走进这些世界呢？
我知道你觉得所有文明的轮回都是徒劳……但如果有一个更高的存在去指引他们呢？
如果我能为他们带去光明，带去希望……他们或许就不会再重复那些灭亡与杀戮了。”
神不能随意干预世界，那些世界就像层层蛋壳，将祂们隔绝在外。
映渊早就明白这一点。祂也清楚，爱希娅一直对无数文明的灭亡怀抱怜悯。
可祂从未想过，对方竟会真的付诸行动。
在祂看来，若真要以神来带领，那必然能开创一个和平、人人平等的时代。
但这终究只是猜测——一种不该尝试的幻想。
……
直到很久之后，映渊才意识到。
爱希娅所谓的“尝试”，早在祂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开始。
莉莉丝——那并不是某个奇思妙想的孩子。
而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安慰剂”，是为了在她离开后，不至于让映渊再次孤身。
原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祂从始至终，都是最后一个被告知的人。
映渊在那一刻才明白：
爱希娅没有背叛祂，却实实在在地抛下了祂。
于是，祂的怨恨由此生根。
怨恨她的擅自主张，怨恨她的温柔更像是残酷，怨恨她明明说过要做朋友，却还是留祂一人。
——那之后的每一天，映渊都在孤独与怒火中反复煎熬。
祂恨爱希娅，却更恨这个用祂的温柔杀死祂的世界。
现在，该让一切——彻底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