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精神科住院区的走廊准时亮起，暖黄的灯光取代了早上的冷白光。
护士推着药车，挨个病房分发着睡前药，不过有些初高中生患者会提前跑到护士那里吃药，包括天野雪。
“小雪，早点休息哦，你今天看了一下午的书，要让眼睛放松一下。”
“好的，谢谢佐藤姐姐，我再看五分钟就睡。”
“真乖。”
佐藤护士很满意她的表现，便从兜里拿出了一颗糖果递给天野雪。
“有任何不舒服就按铃，知道吗？不要一个人硬撑着。”
“嗯，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但她永远不会按，因为她所承受的一切，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权干涉。
吃完药后回到病房，她试着继续去读借来的《大众心理学入门》，不过太过繁琐和专业了，她读不进去，还是喜欢读魔雨莎书架上的那些书。
于是翻身进入被子里，可一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去幻想魔雨莎在自己身边，幻想自己被魔雨莎怀抱，幻想病床旁边的桌上放着一碗魔雨莎变出来的汤。
魔雨莎...我好想你...
十一点，巡逻的值班护士的脚步声在门外短暂停留，又缓缓远去后，她才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脚掌踩在被暖气烘得温热的地板上，她像一只幽灵般溜出病房。
公共活动室里没有人，她从旁边的纸杯架上抽了几个一次性纸杯，走到饮水机前，按下那个代表冰水的按钮。
说是冰水，但也只不过是比常温低了一点点的冷水而已。
回到自己的房间，进入洗手间，反锁上门，坐在冰冷的墙角，脱下病号服的上衣，她将纸巾浸透冷水，随后贴在自己的左肩上。
“嘶...”
刺骨的寒意如针一般瞬间扎进她的身体，直抵骨髓。
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牙关下意识地死死咬紧。
好冷。
她想起那个笨蛋肩膀被贯穿的瞬间，那份痛苦，一定比这寒冷要强烈千百倍吧。
她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模拟，去靠近，去铭记。
戒指已经不在了，那份能让她感同身受的链接断开了，但她不能忘记，忘记，就等于背叛。
身体在剧烈颤抖，她蹲下来，将脸埋进膝盖里，仿佛魔雨莎正通过某种方式看着她。
皮肤从最开始的刺痛，渐渐变得通红，最后在持续的低温下彻底麻木。
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部分一部分地“死去”，这种感觉让她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满足感。
这样...是不是就能离你更近一点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门外，佐藤护士再次进行例行巡查，手电筒的光束从门上的小窗扫过。
光束中，那个蓝发女孩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安稳的睡颜，见状便放心地离开了。
第二天的午后，是例行的心理访谈时间。
“最近感觉怎么样？睡眠还好吗？”田中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
“好多了，谢谢医生关心。”
天野雪坐在他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很端正。
“晚上基本不会再做噩梦了。”
“那关于魔雨莎...你现在是怎么看待她的？”
天野雪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认真组织语言。
“我觉得...她可能是我太孤单了，所以想象出来的一个朋友吧。”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里能听出不太确定的态度，让田中医生信以为真。
“就像小时候，我们会对着布娃娃说话一样。现在想想，确实有点...幼稚。”
她说到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又腼腆。
田中医生一边在病历上快速记录，一边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能这么想，并且能够如此清晰地分析自己，说明你正在积极地走出阴影，这是非常好的现象。”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无意间瞥向窗外。
花园的林荫道上，那个银发的女孩正推着轮椅。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她微微俯身，不知道对轮椅上的妹妹说了些什么，脸上再次露出了一个自然的微笑。
天野雪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维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平静。
但她放在膝盖下的手，在桌子的遮挡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尖锐的刺痛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真好啊...
她在心里想。
田中医生并没有察觉到这个细节，他只是在病历本的末尾，写下了一行自己的观察笔记：
“患者恢复情况良好，认知功能及逻辑思维能力极强。但眼神过于平静，不像一个刚刚走出创伤的少女。”
还有些话就不适合写在本子上了，田中医生见过很多这样的情况，学习压力大从而装病让父母引起重视，试图让父母能够改一改以往随意的态度。
“好，你可以回去了，我过一会儿会和你的母亲聊一聊你的情况。”
“嗯。”
回到病房，天野雪从自己的桌柜里拿出了一本上锁的笔记本，以及一盒蜡笔。
她翻开日记本，没有写下一个字。
她用深蓝色的蜡笔，在纸上画了一根松针，那是魔雨莎身上的味道，是雪后松木的气息，是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唯一的慰藉。
然后她换了橙红色的蜡笔，画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因为那个木头一样的家伙，唯一会表达关心的方式就是投喂。
再然后，她用冰蓝色和银色，画了两个牵着手的小小的身影，她们站在一座黑色的尖塔前。
她想，如果以后再也做不到这样的梦，自己是不是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以前也是有人爱过自己的。
翻一页，开始写正经的日记。
【今天田中医生应该完全信任了我，我的伪装大概过关了，等她和母亲聊好了应该就能出院。】
【等我出去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把以前那些欺负过我的人都痛揍一遍，魔雨莎看到我变得不再懦弱一定很高兴。】
【对了，今天又看见了那个银发的女孩子推着她妹妹出来，我在想，那个女孩子会不会就是魔雨莎你，可能有些天真，但我真的很希望是你，而轮椅上的那个，就是没有接受传承，失去了魔力的我。】
【要是梦里的那个天野雪是我就好了。】
...
第二天。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心理访谈室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田中医生组织了这次家庭会议，天野雪的母亲也来了，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脸上带着担忧与疲惫。
“...根据我们近期的综合评估，天野雪同学的状况非常稳定，情绪和认知功能都恢复得很好。所以，我们建议在周末的时候为她办理出院手续。”
“真的吗？太好了！”
母亲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紧紧握住医生的手，连声道谢。
但她的言语间，却更多的是在谈论住院期间高昂的费用，以及这件事对她工作造成了多大的耽误，仿佛女儿的这场“病”，只是一件终于得以解决的麻烦事务。
医生当然听得懂，他在口头上教育了天野雪的母亲，孩子比工作和钱重要得多。
天野雪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挂着顺从的微笑，听着母亲和医生的交谈。
会议结束后，母亲拉着她的手，走在医院的花园里。阳光很暖，晒在身上很舒服。
“回家以后，就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好好准备回学校补习之前落下的课程，恢复到正常的日常里。”
母亲的语气轻快，却更像是在下达指令。
恢复正常。
天野雪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原来在她看来，自己之前的样子，是不正常的。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扮演着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角色。母亲满意地笑了笑，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天野雪任由自己被抱住，但她的身体是僵硬的，那个怀抱并不温暖，只是闻起来让人不适的香水味。
母女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不，不是母女，天野雪和眼前的母亲，并不存在血缘关系。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天野雪的视线越过母亲的肩膀，看到了那个银发的女孩子。
她正推着轮椅，轮椅上的妹妹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次，天野雪不再只是被动地旁观。
“妈妈，”她轻轻推开母亲，指了指不远处的洗手间，“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天野雪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却在绕过一个花坛后，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方向。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利用花园里的树木和建筑作为掩护，小心翼翼地跟上天野梦，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某种病态的兴奋。
她贪婪地观察着那个女孩的每一个习惯性动作。
比如在听妹妹说话时，会下意识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发梢。
比如在思考时，头会微微向左边歪一点。
她试图在这些独属于这个现实世界的女孩的细节中，找到与那个雪原上的魔雨莎重合的证据。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际，一个推着药车的护士突然从拐角处出现，差点与她撞个满怀。
天野雪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闪身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后，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蹲在阴影里，屏住呼吸，直到护士走远，才敢探出头来。
那个银发女孩已经推着轮椅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姐姐，我们回去吧，今天风有点大。”
轮椅上女孩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好。”银发姐姐应了一声，“望想喝汤吗？我回去给你炖。”
“想喝！”
望...
姐姐...
天野雪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词，记得在梦里，魔雨莎也是会在梦里念出“望”的，她好像也是魔雨莎的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