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交了那份足以瞒天过海的伪装企划书后,我们一边等待着审查结果,一边心照不宣地,开始按照我们真正的里故事,进行着初步的创作。
直到一周后,天音收到了一封来自校学生会的官方邮件。
“不是最终结果……”她在活动室里,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皱起了眉头,“是让我们去参加一个……重点项目跨社团交互评审会?”
邮件里说,这是今年校方为了体现“协作精神”,由几位社团指导老师联合发起的新活动,要求所有申请“重点项目”的社团负责人,必须参加。
“搞什么啊,越来越麻烦了。”常海烦躁地抱怨道。
“没办法,官方要求。”我看着邮件内容,心里也觉得一阵烦躁。虽然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但可以肯定的是,有栖川那家伙,肯定也会在场。
周四下午,第二会议室。
会议室里空气沉闷,长条桌的两侧被来自各个重点社团的人坐满了,我数了一下除我们之外,大概还有二到三个重点社团。
有栖川果然坐在委员会代表的席位上,看到我们来时,特意向我们露出了一个恶心的微笑。
会议开始后,前几个社团的发表都中规中矩。直到主持人念出下一个名字。
“下面,有请心理学研究社代表,黑泽怜同学。”
黑泽从我们的正对面站起身,莲步轻移,走到了台前。她不像其它几位代表手拿着稿子。
“我们心理学研究社本次的企划主题,名为《协作的诞生:关于共识形成的社会实验》。”
“我们将在开放日当天,于本社团的展区内,设置一个匿名的投票箱。并向所有参观者提出一个问题:‘你认为,谁是本次校园开放日最虚伪的人?”
她话音刚落,全场一片哗然。
“当然,”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反应,笑着补充道,“这只是一个引子。我们会通过这个引子,观察并记录人们在匿名、从众、以及权威暗示,比如说我们会伪造一些初步票选结果,这些不同情境下的投票行为,最终将以观察报告,作为我们社团的研究成果进行展示。这,就是我们对于协作是如何诞生的实践研究。”
我坐在椅子上,后背一阵发凉。
这个企划的标题完美地贴合了学校主题,内容却像是恶作剧一样,能够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又完美地扣住了“人类协作行为观察”的内核,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黑泽的发表结束了。
接下来,轮到了我们。
伏司见站了起来,按照我们那份伪装的企划案,将《奔向未来的接力》这个故事,从头到尾的介绍了一遍。
发表结束后,几位列席的指导老师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我以为可以就这么糊弄过去的时候,黑泽又一次举起了手。
“对于文学社的企划案,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这份企划案,非常积极向上。”她先是给予定性,然后话锋一转,“但我个人认为——它太刻意了,就像是刻意规避某些东西一样。”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如果想让故事更有冲击力,前期的挣扎和痛苦,是不是应该描写得更深刻一点呢?比如,可以加入一些主角因为自卑而被周围人排挤、甚至内心产生过阴暗念头的负面情节。这样前后反差,不是会更有趣吗?但是你们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她这番话,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有栖川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我有一些保留意见。黑泽同学提到的艺术深度是一回事,但我们必须考虑到校园开放日的受众。一个过多聚焦于阴暗的主题,可能会给来访的家长和初中生带来不好的观感。我认为,我们应该鼓励学生创作一个更积极向上的主题。”
“我理解古贺老师的担忧。”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评审席的角落里响起。是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武间淼。
老实说,要不是她今天来参加会议,我们都快要忘了她还是我们的指导老师了。
她看着我们,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但是,我们同样也要相信学生们的能力。他们在文化祭上的作品,已经证明了他们可以驾驭这样的题材。作为他们的指导老师,”她加重了语气,“我支持他们的创作选择。”
“我也支持武间老师的看法。”美术社的小野老师也笑着补充,“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没有冲突的故事,很难让人留下深刻印象。允许他们进行更深度的探索,最终的作品,想必会更有看点。”
眼看讨论有些僵持,主持会议的学生会指导老师,出来打了圆场。
“好了,感谢各位老师的意见。”他敲了敲桌子,“两边的观点都有道理。既要考虑学校的整体形象,也要鼓励学生的创作自由。那么,我们不如这样吧。”
他看向伏司见天音,做出了最终决定: “伏司见同学,你们提交的这份《奔向未来的接力》企划案,框架很好。”
“刚才,黑泽同学和各位老师也提出了很有建设性的意见,认为可以增加一些主角内心的挣扎,来深化主题。”
“所以我们的决定是:同意你们参考这些意见,对企划案进行修改。” 他看着我们,加重了语气,说出了最终的条件: “但是大方向一定不能出错。”
“是!我们明白了!谢谢各位老师和同学提出的宝贵意见!”天音立刻站起身,对着评审席,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栖川坐在那里,脸色变幻不定,像是便秘了好几天一样难看。
会议结束后,我们走出会议室,常海还是一副在梦游的样子。
“……刚才,是发生什么了?那个叫黑泽的女生,她……她是在帮我们?”
“大概吧......“我随便应付过去。
那个黑泽,恐怕根本不是在帮我们,只是想着怎么把这潭死水搅得更浑一点。
♢♦♢
评审会结束了,但我们的创作却不敢有任何松懈。
“风间的这段内心独白,我觉得可以再绝望一点。”天音拿着常海的稿子,指着其中一段,“他在这里,应该还没有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就像是被困在一座孤岛上。”
“同意,”祥山学姐也罕见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参与了讨论,“他的台词,不应该有任何主动的沟通欲望。可以多用一些被动句式,或者干脆用心理活动吧,来表现他与外界的隔绝。”
创作的氛围,热烈而自由。
然而,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天音应了一声,随后,我们的指导老师——武间淼,她推门走了进来,还是平时那副打不起精神的慵懒模样。
“武间老师好!”
我们几个连忙站起来,跟她打了声招呼。
“嗨,大家好。”武间老师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下。
“老师,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天音看她脸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麻烦事来咯。”武间老师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我刚在教员室,被心理学研究社的顾问老师给逮住了。”
“心理社?”常海愣了一下。
“嗯。”武间老师一脸的“别提了”的表情,“他家的那个社长,就是那个叫黑泽怜的女生,提出了一个所谓的跨社团协作提案。说她们的重点项目,是研究协作是如何诞生的,而我们文学社,恰好在创作一个关于协作的故事,所以……”
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让我们所有人瞬间石化的结论: “她们想到文学社来取材。”
“哈?!”常海第一个跳了起来,“取材?取什么材?把我们当小白鼠观察吗?!为什么啊!老师你直接拒绝不就好了!”
“老师也尽力了啊······”武间老师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是,田中老师那个老好人,一个劲地在那拜托我,说什么就当是帮学生们一个忙、对学生的研究是很好的启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要是推脱,以后在教员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
“……” 整个活动室鸦雀无声。
武间老师,被她的同事给道德绑架了。
看着我们一张张写满了绝望的脸,武间老师似乎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安慰我们: “啊……那个,你们也别太担心了。”
她的话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我猜,大概也就是走个流程。她们过来看一两次,觉得无聊,应该就不会再来了。你们就……正常活动就行。”
这番安慰,不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我们感觉更绝望了。
“好了,”她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尴尬地站起身,“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从明天开始,心理社的人,就会过来观摩了。那什么……大家加油吧?我就不打扰大家了。” 说完,她就像个逃兵一样,迅速离开了活动室。
她走后,常海“扑通”一声,瘫在了椅子上。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脸上满是绝望。
“那可是心理社的人啊!天天研究人心的家伙!让他们坐在旁边看我们开会,这不等于我们那个里故事还没写出来,就先被他们从头到脚分析个遍了吗?!”
他越说越激动:“再说了,旁边坐着个外人一直盯着,谁能写得出来东西啊!跟在考场里写作文有什么区别!”
常海的哀嚎,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 相马也抱着自己的速写本,把头埋得低低的,显然也对“被围观”这件事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
第二天放学后,我怀着一种类似奔赴刑场的心情,走进了文学社的活动室。
里面的气氛,果然和我预想的一样,烂透了。
常海像一具风干的尸体一样趴在桌子上,相马戴着耳机,但速写本却一笔未动。伏司见正在泡茶,但那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都怀疑她手里拿着的那壶水烧开了吗?
“哟,我们的制作人来了。”祥山学姐是唯一一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人,她靠在窗边,对我抬了抬下巴,“准备好迎接你的新合作伙伴了吗?”
“我只准备好了头痛药。”我叹了口气,把书包扔在空位上。
活动室的门,被敲响了。
伏司见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进门的人,是黑泽怜。 她今天没有穿校服。 上身是一件线条锐利的炭黑色西装外套,剪裁得体,衬得她的腰身不盈一握,外套之下,是简约的白色衬衫和格纹短裙。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裙摆之下的双腿,被厚实的纯黑连裤袜包裹着,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勾勒出一种利落而又带着些许禁欲感的线条。
她这身打扮,完全不像个来参加社团活动的高中生,反而像个穿行在都市中冷静而优雅的猎人。
仿佛她不是来参观社团活动的,而是来参加什么cosplay同好会一样。
“打扰了,各位。”她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从今天起,就要叨扰大家了。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天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那个……黑泽同学,你这身打扮是……?”
黑泽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完全无视了常海,径直走进活动室,环视了一圈,最后,她搬了张椅子,在距离我们讨论桌大概三米远的一个角落里,安顿了下来。
常海一个人尴尬地愣在原地,脸涨得通红。
黑泽把坐垫放好,拧开保温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然后翻开笔记本,拿出笔,对着我们,似乎很期待我们接下来的表现,
“制作人先生,”她看到我,露出了一个小恶魔般的微笑,“今天的创作会议,准备好开始了吗?”
“……随时可以。”
然而,还没等我们开始,活动室的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进来的人,是有栖川直斗。 他脸上没有了平时的假笑,胸前挂了筹备委员会的牌子。
“打扰了各位,我来进行例行进度检查。”
“有栖川同学?”天音有些意外。
“我会作为你们项目的跟进负责人,大家不会忘了吧?”他很自然地走到桌前,然后看到了角落里的黑泽,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不悦,“黑泽同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吗?”黑泽怜放下笔,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我是来协助文学社进行创作的呀。毕竟,跨社团协作,可是学校现在最提倡的精神,不是吗?
“有栖川同学,作为筹备委员会的代表,你不会反对吧?” 她一句话,就把有栖川所有的质问都给堵了回去。
有栖川的脸,瞬间就变得和便秘一样难看。但他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只能拉开一张椅子,在我们讨论桌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当然不会。”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那么,开始吧。我需要了解一下各位目前的创作进度和具体内容。”
完蛋了。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感觉自己的胃开始疼了。
一个坐在左边,以“官方”名义,随时准备纠正我们任何不够积极向上的错误思想。
一个坐在右边,以“研究”名义,想要从只言片语分析出足以戳破我们伪装的线索。
我们文学社,就像是被夹在三明治里的那片火腿,左右为难。
“那、那么……”天音硬着头皮,走到了白板前,“我们继续昨天的讨论吧。关于主角赤星的行动线……”
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开始了。
“我觉得,”常海的声音都在发抖,“可以让赤星在被风间前辈严厉地训斥之后,一个人偷偷地躲起来哭!用这种方式,来表现他的不甘心!
“不行。” 有栖川立刻就皱起了眉头,他敲了敲桌子,拿出了负责人的派头。 “常海君,你的想法太消极了。我认为,他应该把不甘心化为力量,立刻回到操场上,进行加倍的练习。”
“哦?是吗?” 黑泽在这时悠悠地开了口。 “可是,有栖川同学,我个人认为,哭泣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情绪表现。如果一个人,连哭泣的权利都被剥夺了,那他最后表现出的坚强,不才是一种更可怕的虚伪吗?”
——这两个家伙,居然当着我们的面,吵起来了。
“黑泽同学,这是创作,不是你的心理学实验!”
“啊啦,艺术不就是源于对人心的洞察吗?”
“够了!”天音终于忍无可忍,用马克笔的末端,重重地敲了一下白板。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夺回会议的主导权。
“两位同学的意见都很有道理。那么,我们不如折中一下。赤星他……没有哭。但是,他加倍练习的时候,因为体力不支,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下巴上滴了下来。这样处理,怎么样?”
天衣无缝的解决方案。 既有坚强的一面,也有脆弱那一面。 有栖川和黑泽,都暂时挑不出毛病,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那一天下午的社团活动,是我经历过的最煎熬的一次。
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同时满足两个互相矛盾的外人。我们既要让有栖川觉得正向,又要让黑泽觉得够满意,同时,还要在夹缝中,把我们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塞进去。
恐怕谍战也不过如此吧。
会议结束后,有栖川和黑泽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他们一走,常海立刻就瘫在了桌子上,像一条被抽干了水的鱼。
“……不行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感觉我的脑细胞,已经全部阵亡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有栖川时不时就会以“进度检查”为名义过来视察,对我们的故事提出各种修改意见,黑泽也是隔三岔五就来个突击,在两位的双重监视下,活动室里的创作会议,几乎彻底停摆。
但人类在被逼入绝境时,总能找到出路。我们选择把一切必要的事情都放在群聊之中讨论。
我们的故事在开放日的前三天,最终成功完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