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七月,阳光艰难地穿透煤烟织成的薄纱,落在波特贝罗路嘈杂的旧货市场上。
这里充斥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喧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手摇风琴的呜咽,以及各种旧物散发出的、混合着霉味、尘埃和桐油的气息。
托克逊像一枚投入池塘的石子,他的热情在这片混杂的海洋里激起了独特的涟漪。
他今天的目标,是为他的冒险寻找一些“充满灵魂”的装备——那些被时间打磨过、承载着冒险故事的物件。乔普,如同他沉默的影子,紧随其后。乔普深色的常礼服在色彩斑斓的旧货摊间显得格格不入,他手中紧握着一份清单,上面列着此行需要补充的实用物品:耐用的油布、上好的蜡线、备用罗盘零件……以及最重要的——一个可靠的气压计。
“乔普!看这个!”托克逊在一个堆满航海杂物的摊位前猛地停住,眼睛放光地指着一件东西。那是一个巨大的、黄铜铸就的海象头标本,獠牙弯曲,空洞的眼眶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冰海。它布满划痕和铜绿,散发出浓重的防腐剂气味。“多么威猛!多么……有极地气息!把它放在‘逆戟鲸号’的船舱里,一定能鼓舞士气!让我们感受北极的召唤!”
摊主是个独眼老汉,叼着烟斗,嘿嘿笑着:“老爷好眼力!这可是某捕鲸船当年的战利品,从格陵兰冰海带回来的!沾着真正的北极寒气!”
乔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上前一步,手指在冰冷粗糙的铜像表面划过,仔细检查连接处和底座。“老爷,它的重量超过一百磅,且内部填充物可能含有有害的砷化物。长期密闭船舱内,气味和潜在毒性物质对健康不利。另外,”他补充,“它的体积会严重挤占本就有限的舱内空间,影响其他必要物资存放。”
托克逊的热情被泼了盆冷水,他有些不满地嘟囔:
“乔普,你总是太实际!冒险需要精神的象征!这海象……它代表力量!代表征服!”
但他看着乔普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铜像那确实过于庞大的体积,还是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好吧好吧……那至少给我找个有故事的指南针!要那种经历过风暴考验的!”
乔普暗自松了口气,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摊位。他很快锁定了一个被遗忘在角落木盒里的物件:一个老式的船用气压计。黄铜外壳布满细微的划痕,但玻璃表面完好,水银柱清晰可见,刻度盘上标记着“风暴”、“大雨”、“变化”、“晴好”的字样。他拿起它,轻轻摇晃,水银柱反应灵敏,没有气泡。这才是真正关键的东西——预测天气,在极地就是预测生死。
“这个多少钱?”
乔普指着气压计问独眼老汉,声音不容置疑。
托克逊的注意力却被旁边一个色彩斑斓的旋转风信鸡吸引了。那是一个锡铁皮做的公鸡造型,漆色剥落,但风向标转动还算灵活。“哈!这个有趣!”他拿起来,对着天空比划,“把它装在船头!让北极的风指引我们方向!比冷冰冰的仪器可爱多了!”
乔普默默付了气压计的钱,小心地将其收入随身携带的厚帆布包里。他没有阻止托克逊买下那个花哨但基本无用的风信鸡——这至少比一百磅的烂到透顶的毒铜像强。
两人继续在市场里穿行。托克逊像一只好奇心旺盛的寻宝犬,对任何带有故事的东西都充满兴趣:一把据说是因纽特人用的骨刀、一顶装饰着夸张羽毛的所谓“酋长帽”、甚至还有一个据称能召唤极光的“萨满鼓”。
乔普则像一台精密的筛选机器。他找到了成卷厚实的爱尔兰亚麻油布,几块坚韧的驯鹿皮,一盒保存完好的鲸蜡,甚至从一个老钟表匠那里淘换到几个精巧的黄铜齿轮和发条零件。
就在乔普蹲在一个工具摊前,仔细挑选几把不同尺寸、钢口上佳的冰锥时,托克逊的惊呼声从不远处传来。
“小偷!站住!把我的东西还来!”
乔普猛地抬头。只见托克逊正奋力拨开人群,追赶一个瘦小的、穿着破旧夹克的男孩。那男孩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穿梭,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正是托克逊刚刚从一个旧书摊上买下的一本破旧皮面笔记本!那本子据说是一位失踪探险家的日志残页,托克逊视若珍宝,认为里面藏着通往北极的秘密!
“老爷!小心!”
乔普立刻起身,他的动作异常迅捷,完全不同于平日的沉稳。他切入人群,目光紧锁那个逃窜的男孩。然而,市场里人潮汹涌,推搡混乱。一个扛着大捆地毯的搬运工挡住了乔普的去路,两匹壮马又横插了过来。等他绕开,那男孩已经钻进了一条狭窄阴暗的岔巷,消失得无影无踪。
托克逊气喘吁吁地追到巷口,望着空荡荡的巷道,满脸的愤怒和沮丧,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砖墙上。“该死!那本日志!那里面可能有重要的线索!或者……或者地图残片!”他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乔普赶到他身边,脸色沉静,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巷子深处和周围的人群。他注意到地上有几页散落的、泛黄的纸张,显然是在争抢中掉落的。他迅速弯腰,将它们捡起收好。纸张上只有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和无法辨认的草图。
“追不上了,老爷。”乔普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人太多,地形复杂。”
“可是那本子……”托克逊心痛不已。
“我们捡到了几页残片,或许有些价值。”乔普将残页小心地夹进自己的笔记本,“更重要的是,您没有受伤。”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托克逊,确认他除了气喘和愤怒外并无大碍。
托克逊看着乔普手中的残页,又看看那幽深的巷子,一股挫败感涌上心头。他的异想天开第一次被现实的冷酷狠狠撞了一下。他引以为豪的热情和直觉,在伦敦街头的混乱面前显得如此无力。他下意识地摸了**前口袋——那里放着他的怀表,幸好还在。
“乔普……”托克逊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依赖,“你说得对……光有热情不够……我们……我们还需要更小心。”他看了看乔普那永远有条不紊的帆布包,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只拿着那个无用风信鸡的手。
“是的,老爷。”乔普点头,目光扫过市场混乱的人群,又落回托克逊身上,那眼神深处,除了惯有的冷静,似乎还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类似守护的坚定。“从现在起,所有采购的、特别是您认为重要的物品,由我保管。直到安全返回府邸,锁入保险柜。”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闷。托克逊望着车窗外掠过的伦敦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旋转风信鸡,眼神失去了早先的飞扬神采。那本失窃的旧日志,像一个幽灵,萦绕在他心头。它真的藏着秘密吗?还是仅仅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现实的第一次敲打,让他那纯粹的乐观主义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乔普则沉默地坐在一旁,膝上放着那个厚实的帆布包。他的手伸进去,不仅确认了气压计、油布等物品的完好,更紧紧握住了那几页从地上捡起的、泛黄的残页。他的指腹感受着纸张粗糙的质地和模糊墨迹的凸起。他的眼神异常专注,仿佛在无声地解析着那些难以辨认的符号。
没有人知道,这位冷静的随从,对探险历史和密码学有着远超他身份所显示的了解。这些残页上的某些线条和潦草的缩写,在他眼中,似乎隐隐勾勒出某个与主流海图不同的、冰海边缘的轮廓——一个被遗忘的、可能更靠近极点的登陆点?还是纯粹是臆想?他不动声色地将残页收好,合上帆布包。他没有告诉托克逊自己的发现,现在还不是时候。
老爷需要从失落中恢复,而他自己,需要时间验证。